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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城记
曾泳春
1
我把刚洗过的鞋放在Lili家的车库顶上猛晒。春日阳光晴好,一直晴好,我一边守着鞋子,一边看着这条街上的风景。
关于这条大名叫Main Avenue的小街,关于我在这里三个月的“员外”生活,我已经记录了不少。对面的Peter家被树木遮蔽得宛如西双版纳,此时老Peter正打开了家门穿过小街,走到Lili家的木楼梯上。他跟我打了声招呼,就与房东Ken用一种把Australia念成Austrylia的澳洲口音攀谈了起来。
Ken在这条街上已经生活了超过30年,老Peter也是,还有许多邻居,所以他们允许水哥、庞和我以房客的身份住在这条街上。他们经常会互相打招呼,串门,倒像极了从前国内的邻里之间,而国内这种邻里之间的和睦早已消失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了。
那天我有个约会,是一个在布里斯班的科学网潜水网友约我的,说是从博客上看到我来布里斯班了,想见一见。我答应了。不料前一天吃晚饭时把这件事告诉水哥和庞时,他俩都很不高兴,竟然又提起我不让他们一边吃饭一边看87版《红楼梦》的旧事。我也有些不高兴,想着三个月来我天天卤牛肉伺候三个人的肚子(恐怕加起来一头小牛都下肚了),容易嘛我!如今我就去约个会,他们竟不能承担一次做饭的责任,还拿《红楼梦》的事来讨伐我。
阳光在车库顶上移动了位置,我站在木楼梯上,耐心移动着鞋子,确保它们能一直沐浴在日光里——我急着等鞋干,好穿着去赴约,因为我没带多余的鞋来澳洲流浪。门前的那棵大树正在开出一朵朵的红花,水哥在楼下的房间里写他的书稿(虽然他说文科生写一本书的分值不及发一篇文章,但还是乐此不疲地写书,每天几千字几千字地推进),而庞在他的房间里补他永远也补不完的觉。他们都不理我,因为我执意要去赴约,当然我也不理他们。傍晚时分,YXD开着车来到Lili家门前时,我正好把晒干的鞋穿上脚。上车前我又向水哥和庞各自的房间窗户瞄了瞄,没发现他们妥协的蛛丝马迹。
那天网友YXD带我去了布里斯班的制高点,在山上喝着啤酒吹着风,看山下的布村景色。网友聊起了他的经历,从金属所硕士毕业,到昆士兰大学读博,之后留在了布里斯班的大学当教授,转眼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其时我已经基本上完成三个月的培训,准备启程回国了。在布村晃荡了近三个月,第一次在高处看到这个城市的全景,听着身边网友聊自己的经历,不禁有些感慨。谈不上辉煌或无奈的平淡人生岁月如山风一样呼呼掠过,转眼我们已是中年。
山下暮色四合,山上冷意森然。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水哥和庞打来的,他们说:员外,我们已经把饭做下去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做菜呀?我不禁哑然失笑了。
告别了那天的约会回到Lili家,我鞋也没脱就在灶台上卤起了牛肉。那天和水哥、庞一起吃晚饭的时间特别长,聊我们接近尾声的布村生活,我说,这三个月的员外生活,就是一场不期而遇。
不期而遇是一种境界。
2
白流苏与范柳原的姻缘,是一场不期而遇。
拖拖拉拉地看完了电视剧《倾城之恋》,白流苏和范柳原在上海与香港双城之间上演的爱情与姻缘,如同这个夏天的炎热一样拖沓。而今天,我发现整个夏天不绝于耳的蝉声已戛然而止,一如你没有一声告别地去了远方。
我已经淡忘了《倾城之恋》的原著。在20多年前读硕士时看完了《张爱玲全集》,从开始的迷恋到后来的放弃,都是因为张爱玲呈现的那种阴郁华丽。我不否认张爱玲天才一样的感悟和笔触,那些细腻且贴切得仿佛可以入骨的比喻,曾让我深深着迷,比如红玫瑰与白玫瑰,比如爱得低到尘埃里。但还是苍凉,还是阴郁,后来我再也不想去重温张爱玲的作品。
所以我在这个夏天看《倾城之恋》这部剧,实际上是看陈数。在去年的《火星救援》里客串了一个角色的陈数已经略显中年之态,但回看7年前的这部剧,正当年的陈数真是美丽动人,动人美丽。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在故事的1/2处,白流苏和范柳原还未相遇,他们在各自的生活里演绎各自的沧桑,而这些沧桑都是伏笔,是他们不期而遇的伏笔。范柳原为了获得原属于自己的大笔遗产,出生入死,并错过了与挚爱洪莲的姻缘,这些沧桑都在明处。而白流苏的沧桑在暗处,并因此显得更加动人心魄。作为一个嫁入新豪门的没落贵族(祖上是前清翰林),她似乎光鲜且衣食无忧。但短暂的甜蜜新婚之后,丈夫有了新欢并开始纳妾,这些原本是旧式女人该承受的,偏偏是白流苏承受不了的。
我一直对“嫉妒”这两个字很是好奇,从这两个字包含的信息来看,嫉妒似乎是一种发生在家里的病,并且是发生在家里的女人的病,那么就该是三妻四妾引起的病了。从物质生活来说,丈夫纳妾,对白流苏的物质生活不会有什么改变,但一个还非常年轻的刚过新婚的女人,就要开始延续一生的与嫉妒的争斗,是一种说不出口的暗处的残忍。白流苏不想承受这样的残忍,她选择了离婚离开豪门。作为回到娘家过寄人篱下生活的离婚女人,白流苏经历了亲人带给她的更让她心累的炎凉。这就是白流苏的沧桑。
两个沧桑的男女不期而遇了。一个想以经济上的优势获得女人的爱情,让她成为自己的情人;一个以自己为赌注想要获得可以不再流离的婚姻。于是,这两个曾经沧桑的男女斗智斗勇,在收敛与放纵之间上演了一出双城感情大战。就在彼此两败俱伤的时候,最后成全他们的姻缘的是一场战争,经过几乎倾覆香港的炮火的洗礼,两个自私的男女用伤痕累累的胸膛温暖着彼此,并获得了最终的爱情——婚姻。
原著里说:狂轰滥炸,生死交关,牵绊了范柳原,流苏欣喜中不无悲哀,够了,如此患难,足以做十年夫妻。
人人都以“与子偕老”为婚姻的目标,独独张爱玲以“与子相悦”为目标,所以,十年的姻缘已经足够与子相悦,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人生就是一场概率。活着是概率,相爱是更小的概率,与子偕老是更更小的概率。
3
《花样年华》里,周慕云终于要离开香港,他给苏丽珍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只说了这一句: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在白流苏与范柳原的姻缘里,那一张因为战火而不断延期的香港到上海的船票,还有最后干脆被战火阻断了的香港到英国的船票,都在他们的姻缘之路上起到了关键作用。
苏丽珍拒绝了那张船票。多年后,周慕云重回香港的故居,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但白流苏接受了范柳原的船票。在她第二次离开上海踏上香港时,她已经坚定了与范柳原“与子相悦”的关系。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放弃了与子偕老的信念,战争中无限延期的船票却最终促成了他们的婚姻。
人生就像一条船,在离岸与上岸的概率间,也许爱情可以计算,但姻缘难以算计。
陈淑桦,《滚滚红尘》。
于是不愿走的你
要告别已不见的我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
跟随我俩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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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8 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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