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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凶猛——关于理想
曾泳春
陈永馨,《你不知道的事》。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狠下心
盘旋在你看不见的高空里
多的是 你不知道的事
我去总公司做总经理秘书时,公司的副总叫李如松,是个湖南人,从部队转业分配到这个公司,写得一手好材料,专门协助总经理写各种文书资料,似乎他才更像秘书。而我虽然是秘书,对公文写作却一窍不通,也只配在秘书室里无聊地接接电话照照镜子了。
李副总有一双非常令他骄傲的儿女,在我当秘书的几年间,他的女儿以珠海一中文科状元的成绩考入武汉大学,学的是保险,在当年真是个好专业;而他的儿子随后以珠海一中理科第三名的成绩考入南京大学,学什么就忘了,而且这也并不重要,因为他在南京大学学那个专业的时间很短。
那时,李副总的儿女是珠海的骄傲,更是他的骄傲。一学期后,儿子放假回家时领回了漂亮的同学女朋友。我和李副总住在同一幢楼里,他住4楼,是公司分的房,四室两厅的公寓,一家四口住得很惬意;我住7楼,也是四室两厅,与一个三口之家、还有一个单身男职工合住。在那个年代,邻居之间还是经常敞开着门的,因此我也得以见到李副总的儿子带回来的那个女朋友,银盘大脸,颇有些大气。这让李副总再次狠狠地骄傲了一把。
到了下一学期,李副总却开始显得萎靡不振。他有些愁苦地对我们说,儿子带着女朋友在校外同居(这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大学校园里是比较出格的行为),他既要付给儿子更多的生活费,还要经受一些不必要的担心。但不久之后他又高兴起来,说儿子与他谈过,他有着很高远的理想,不是小小的大学校园可以约束的。而李副总选择了相信儿子,那是个有着极好口才的年轻人。又过了不久,李副总再度愁苦起来,这次他终于坐不住了,因为儿子说要退学。李副总从公司请了一星期的假,坐火车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南京,他必须去制止这个年轻人轻率的举动。要知道,有多少人梦寐以求进入那个著名的学府啊!我们都相信凭着李副总50年的人生经验和曾经是军人的气概,一定能让儿子打消退学的念头。
一个星期后,李副总又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眉宇间充满了骄傲。还等不及我们问,他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此行的经历。他说原本是攒了一肚子的道理要去劝说儿子的,但几天之后,他却被儿子说服了,或者说,他是被儿子的理想说服了。儿子的理想是要建立一个营销网络,他把它取名为“如松计划”,而这个营销网络的运营需要儿子全部的精力,因此他必须退学。相比于他宏伟的理想,在南京大学的大学生涯已不再重要,甚至相当渺小。也许是那个年轻人的口才实在太好,也许是在李副总的心底,也残留着不曾实现的理想,他在与儿子促膝长谈了几天几夜之后,同意了儿子的退学计划,全力支持儿子去追寻理想。我一直记得他在我的秘书室里复印厚厚的一沓“如松计划”材料,一边自豪地说:我崇拜我的儿子,他是有理想的人,一定会成功。
而后来我明白了,那个称为“如松计划”的网络营销,其实就是传销。当年传销曾在广东盛行,几乎每个人都有被拉去参加集会的经历。我也不例外,但我很快和那个设计拉我去集会的朋友离得很远,因为我看得到她眼里闪着那种诡异的热切的光,让我害怕。
不久之后,传销被全面取缔。李副总的儿子在还不到大学毕业的年龄失业了,女朋友当然也没有了。我不知对这个年轻人来说,是失去理想痛苦,还是失去爱情痛苦。我看不到他脸上的悲喜,他依然有追逐成功的梦想和勇气,也许这就是理想的力量。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干过一些零活,包括利用父亲的关系承包我们公司的员工食堂,每天在一个破败肮脏的平房里给打工仔们打菜打饭。虽然深陷如此境地,但依然能看出这个年轻人气度不凡,至少,他没有流露出一丝颓废的神情。后来有一次,我跟他谈起将来的打算,他对我说,他正在等待一个庞大的计划,是关于一个铁路的承建,他说已经运作了很久,打通了不少关节,只要这个承建计划落到他身上,成功指日可待。听着他的理想,看着他眼里闪出的光芒,我再次有害怕的感觉,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理想,为何与我能理解的理想总是相差那么远。
又几年后,我辞职去读博,实现我通过自身努力换一个工作的理想。在我离开珠海前,李副总病了,是某一种癌症。我到上海以后,有一天研楼的接待阿姨在楼下扬头猛喊:1402曾泳春有人找!1402曾泳春有人找!我匆匆跑下14楼,就看到了李副总。他和我们后来的总经理(原来的总经理进去了)一起到上海出差,热情地来看望我这个曾经的同事。毕竟,在那些年里,他作为副总,我作为秘书,我们曾经协力为公司出过力。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副总。后来我知道,他出差回珠海后不久就去世了,而那次出差,实际上是公司为他安排的最后一次出游。而这最后一次出游,他也没忘了来看望我,今天想来,有一种不必言说的感动。
李副总的儿子一直等待的那条铁路建设计划搁浅并最终销声匿迹,他当然也无法实现他的理想。2010年世博会前我回珠海,出其不意地回到公司,见到了几个老同事。他们都是公司的老人,从80年代珠海创建特区时就进入公司,随着这家曾经辉煌但更多的时候是颓败的公司一起老去。我问起李副总的儿子和女儿,很多年前他们曾是珠海一中的尖子生并考入理想的大学。他们说那个女儿大学毕业后不愿意读研究生(她的成绩可以保送读研),回到珠海保险公司工作,事业还算顺利,但婚姻不太幸福,结婚后离了婚。
至于那个儿子,在所有的理想都破灭了之后,熟人们都不知他的去向。
理想红彤彤地招摇,却难以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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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4 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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