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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合情合理地逃避一次,但科学网很执着,桃花园中摆鸿门宴的架势,继续邀请。在这里种了几年的自留地,还是写几个字算了,否则有点心情不安。不过,我等到征文截止日期过后再发,是希望不参加征文评选,算是一个圈外的声音。
我首先对“国家的科学院,人民的科学家”这个主题有些异议,是我不想写的原因之一。并不是因为这话有什么不对。恰恰相反,是因为它太对了。这样的主题,永远是政治正确的,正确得充满了腐朽的味道。中国科学院本来就是国家的。社会主义屋檐下的科学院里,有谁敢说自己不是公家人、人民的科学家?因为这样的主题导向,大家说点不痛不痒的东西,也在常理之中。如今网上人说话,慷慨激昂的很多,但没有几声会是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的炮响。理论上说,求真、求新是科学院的思想基础。但这样的征文主题,一开始就缺乏真情和新意。大夏天的,大家把大家再歌颂一遍,容易中暑。
征文的实质内容,是“建言未来发展、分析当前现实态势、再现优良传统”这条主线。但这条主线读起来就不通,说得也不明不白。听上去好像科学院曾经有过优良传统,后来没了,现在要把它再现出来。可是,过去的优良传统是什么?谁把它弄没了?一头雾水,搞不清楚。我可以理解这个活动“征求意见”的期望,以及求变、听取草根意见、反长官意志的本意。为什么就不能放弃那些华而不实的套话,把话简单说明白了,征文的目的就一个:大家来说说,科学院有什么问题,以后该咋办?以后能少说空话,多见实事,将会是科学院最大的创新。
科学院的问题,是中国问题的一个缩影。在一个给定的政治体制下,你能干些什么?科学院好在搞的是自然科学技术,那是任何政治体制都需要的东西,让她有了自己天然的自由发展空间,甚至可以喊几句。看看民国初,能折腾的人,基本上都是搞社会科学的,而现在,喊得最响的声音,掌握权力的人,多半都是搞科学技术的人。为什么呢?我在回答游客的留言时说过:那时要改革社会,需要思想;现在要建设社会,需要技术。当然,即使科学界能有点变化,比一点变化都没有要强。对于科学院,可以说的东西很多。我本来想说几句麻辣点的话,后来想想天太热,算了,此处删去三千字。只想在下面提一个小建议,和这几天闹腾的院士议题有关。
首先,我不认为停止增选院士是个好选择:不能因为存在某些问题,让那些该得到荣誉的科学家得不到。其次,我也不觉得饶毅放弃选院士是个好的选择,但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也赞同他的说法:这样的事情,有一次就足够了。有些事情,总得有人来做第一次。饶毅的声音(不仅是不候选院士提名),是体制内呼唤改革的声音,尽管不一定做得那么完美,但值得支持。中国的近代史中,无数的例子表明,体制内的受益者要进行改良,以便使社会变得更合理、让更多的人受益,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体制内的人要抵制,不想让自己的利益受损;体制外的人要讽刺,说你得了好处还卖乖。两头都不讨好。
辛亥革命100年,我们能学到的东西之一,就是革命不能根本解决很多社会问题,甚至会造成更多的问题。最好的方式,是不断地进行社会的改良。在这个改良的过程中,体制外的声音,一如既往,能占领道德的高地,有多辛辣就多辛辣,谁说起来都可以痛快淋漓。这样的声音是需要的,它可以给社会改革以压力。但这样的声音,通常是同情弱者有余,支持理性不足。大家似乎更在乎说话人的是非,而不是问题本身。但喊得再响批得再痛快,对问题的改变作用有限。真正的改变,来自于体制的内部。体制外的声音,最有效的着力点,不是一味追求批判,更要建设性地支持体制内寻求改革的声音,尽管那种声音可能有它的毛病,但人们很少能听到那种声音,因为体制内的受益者,通常选择不发出声音。可惜体制内的人发声的时候,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常常在众多挑毛病的喧闹中被淹没掉。这个世界,很难指望有“好人政府”,但不能不期待“有更多好人的政府”,否则就没有希望了。这是我觉得任何体制内放弃的可惜之处。
饶毅对于回国的博士后从助理教授做起的想法,是一个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且可以说,它正在发生。我认识的一个哈佛大学博士,去年找工作时,科学院只答应考虑给他副研究员,结果他到地方上去了。那里给他教授,并解决老婆的工作。在眼下,我觉得没有必要做硬性规定。当国家在鼓励人回来的时候,削弱名利上的吸引力,这多少有点矛盾。简单的办法,是给各个研究机构自主权,以它们自己的能力和需要,双向挑选人才,无论你是谁,你觉得合适就来试试,我觉得合适就收;说不拢咱们后会有期。势能比较高的机构,比如北大清华,也许可以按照国际惯例来招人,但很多地方院校和科研机构,只能靠提供更优惠的条件,包括职称,来招兵买马。这是体制问题,也是学术自由的问题,甚至是就业市场问题,没有必要一概而论。这和哈佛的助理教授们折腾几年通常拿不到终身教职,但到别的地方可以直接拿到有相似的地方。
饶毅的提议,是科技改革中考虑问题的一个方向,它的基本点,是从基层做起。但基层涉及的面太广,通常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另外一个可以思考的方向,是从顶层做起,把上梁先立正,下面很多事也许会好做一点。很多文化现象,比如文人相轻,嫉妒心理,人们心里的东西,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做事情只能一步一步的来,从一些可以做的地方做起,慢慢建立风气。不要有革命的幻想,期待一夜之间把世界改变。
我的一点建议,在2007年11月4日的博文《评奖与评院士》就提到过,多少有点开玩笑,但是一个具体的、社会代价比较低的做法,那就是在院士章程中明确规定:所有院士候选人提名,必须来自一线的科学家;凡是进入了行政领导职位的人(比如所长,副所长,等等),在任期中,自动失去被提名资格。这个提议,有下面几点内容:
1) 首先,它是一个具体的规章制度,而不仅仅是一个道德议题的是非选取。如果能白纸黑字写下,它比较容易实施和操作。不像学术标准,是一个不容易界定的东西。不同学科,不同领域,对科学的不同认识,等等,都会影响到对学术标准的判断。那些在基层搞科研,风风雨雨辛劳了一生,做了大量基础工作的人,一辈子心血积累的东西,不如一篇SCI文章。这样一种无言的结局,很难让社会养成一种风气,要去踏踏实实地好好做学问。
2) 这样做,并非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它只涉及院士问题中的一个很小的局部,影响到很少一部分人。这里把“仕”限定在行政领导,或者是传统上说的做官,而没有扩展开来包括其它内容,比如院士本身。这样做的象征性意义是很大的。它从中国学术界的最高层次,给社会大众立一个典范。从制度上把官、学分隔开,体现社会对学术的尊重,让一个学术性的荣誉,落到一心做学问的人身上,而不是落在任何“仕”上。
3) 人不能一心二用。要么好好搞科研,从实验室、图书馆到达院士的荣誉;要么安心搞政治,从管理的途径,得到自己的满足。不要让学者借道仕途,去得到那个学术的荣誉。这样做,真正能搞科研的优秀学者,能够被保护下来,安心做学问,而不至于把心思花在别的事情上而毁掉学术生涯。
4)可以避免有了权力的学者,为了达到自己做院士的目标,或者是好事者帮他们达到那个目的,对其他研究人员在资源等方面形成排挤作用。不可否认,能同时把科研和管理做好的人不是没有,有的学者在权力的位置上仍然能够照顾别人,把事情做得公平、合情合理,但那是人治而不是法制,那是需要提倡的精神,但不是能依靠的制度。
5)当一个人已经具有获得院士荣誉的学术水平时,选择了去做了行政领导,或者是“鸭子被赶上了架”,那对不起,你得接受制度的规范,等到功成以后,再来考虑名就。当一个人还不具备那样的学术水平,想通过做领导的便利为自己争分,等从那个位置上退下来时,会发现其他从科研一线上来的院士,会很清楚你当官时的良苦用心、斑斑劣迹。
6)对于已经获得院士荣誉的人,有些人想去或不得不去做领导,对社会来说,大概也是需要的,或许相对较好。一是他们学术上能做的可能已经做到头了,也得到了社会的认可,社会没有失去一个优秀的研究人员和他峰值期的研究能力。二是当一个人把研究做到那个份上,会对科学、社会的认识更加的深刻、全面,有助于对科研政策的判断和把握。最后,有了那样的头衔时,人也许可以超脱一点,把事情做得更公平。
科学院的真正问题,不是科技的问题,而是文化问题。上面提到的看法,可以归结为 “学而优则不仕”。我在谷歌、百度上都搜索过,没有这样的说法,让我多少有点吃惊,原来这是个“创新”。可见人们的思维,被整体的导向到“学而优则仕”。现在的主流问题,不是“不学而仕”或“学优而不能仕”,而是上千年传统文化中的“学而优则仕”。在21世纪的今天,科学院能不能来点真正的创新,倡导一点“学而优则不仕”的体制和文化氛围,与传统中国文化中阻碍科学发展、思想自由的东西来一次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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