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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中是在贵阳17中上的。这所学校当时靠近贵阳的城边,附近有很多种菜的农民,农田和农民的茅舍。我们学校农家的子弟也比较多一点。这有点被别人瞧不起,说我们是“农哥”学校。当时是文革中,贫下中农是革命领导阶级。但人们骨子里的东西,不容易被革命掉。我们要是看哪个学生不顺眼,就会说他是菜农,有一种贬义。城市人看农村人,就像上海人看北京人,总有自己的优越感,直到今天也没有多大的改变。尽管我们每个人往上数三代,绝大多数都是农民。
柴老师
我初一时,最初接触到、并留下印象的是我们的语文课柴老师,尽管他只短暂地教过我们。柴老师是位从援越战场上下来的复原军人,据说还受过伤。他所在的部队是炮兵。那时在北越的防空部队中有中国军队,尽管这没有公开过。他们这样的转业军人,退伍复原后由地方安排工作。因为当时军队的人多,每年的复转军人也很多,地方上安置他们是个问题。经常是认识字的就分到中学教语文;懂得加减乘除的就到中学教数学,是一种照顾。反正那个时候学文化是次要的, 一加一等于几不重要,而革命精神则是不可缺少的。
柴老师个子很高,穿了旧军装,看上去人很帅,很和蔼,不像是个曾经拿枪杀人的军人。第一堂课,他进了教室,站在讲台上看着大家,微笑,半天都没有说话,把脸憋得有点红,最后终于开口:“同…同…同学们…们好…。” 原来他是个结巴,全班人都笑了起来。讲话口吃的人,真的不大适合教语文,念起课文来那个费劲,让人着急,心里痒痒又挠不着。孔子说人之初,性本善。其实他并不全对。我们那时的学生,一个个人之初性就恶得不得了,生下来就像属狼的,再加上后天受的教育不够,不像现在的学生,被教育得好,都知道尊敬老师和残疾人。我们却是见谁有伤痛,就往别人伤上捅,并以此来娱乐自己。一个讲话结巴的复原军人语文老师,成了一帮学生取笑的对象。尤其是班上几个根红苗正且又调皮的贫下中农子弟,更是肆无忌惮。一到上课,就有学生装结巴说话,把个柴老师气得不说话,站在讲台上瞪着眼,往肚子里咽气,恨得牙痒痒的样子,可拿这些学生也没有办法。那个时候他通常不讲话,气头上他讲起话来更结巴,会把一件可气的事情弄得可笑,然后变得更气人。人有时候会被气死的。
有一次柴老师刚进了教室,一个调皮学生按惯例开玩笑:报…报…报告柴…柴…柴…柴…。 那学生柴了三分钟也没有柴完,一边还翻着白眼,做出喘不上气来的样子。柴老师那天可能心情不好,终于忍不住自己的愤怒,上去狠狠煽了那位同学一嘴巴。学生没有想到老师居然敢当着全班同学动手打他,一时变得狂怒起来,一边骂,一边跳起来就和柴老师扭做一团打起来。我们一班人那个高兴啊,围成一圈,看耍猴一样看他们俩怎么打。有人还支招:打偏气(腰眼),抠肋巴骨,踢他下面。都是狠招。不过,中学生再混,毕竟还小,怎么也打不过老师,尤其是当过兵的老师。那位同学最后被柴老师反拧着手,摔倒在地,用膝盖压着他的背,气喘嘘嘘地说:老…老…子美…美帝国主…义...义…义的飞…机大…大…大炮都不…不…不怕,还…还…还怕你这个王…王…王…王…八蛋!
那个学生是个贫下中农子弟,被老师煽了一耳光,一脸五指印,又被老师当美帝打,压在地上喘不过气来,这可是个重大政治事件。要是一般的老师,是知识分子,虽然不是“地富反坏右”黑五类,但在我们那儿是属于黑一块白一块、不大招人喜欢的“花五类”之一,连流氓无产者都不如。谁要打了贫下中农的弟子,可是立场问题,吃不了也得兜着走。但刚巧柴老师也是苦大仇深的贫农后代,加上是转业军人,比起那个贫下中农子弟加什么都不是的倒霉蛋,革命度要高一个数量级。学生家里和学校都拿柴老师没有什么办法 ,这个事件只好不了了之。以后那个学生见到柴老师也规矩多了,见面都是笑脸,不敢再折腾了。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柴老师大概实在不适合教书,自己也觉得难受,我们这个班一个学期没教完,他就调走了。从那以后,我就打定主意,要是我有口吃而又必须得去做老师的话,就去教数学而不是语文。
夏老师
夏老师是上海人,复旦大学学物理的。深度近视,眼镜片酒瓶子底一样深不可测。他是一个典型的书生。文革当中,一介书生,能有什么好心情的日子?没有。他从上海到了我们那个地方,落草的凤凰不如鸡,一直都处在不痛快的状态中。我因为在班上是学习成绩比较好的学生,他很喜欢我,而且还很有创新性地让我上台讲课,解释物体沿斜坡下滑时,重力,摩擦力,速度,角度等之间的关系。因为我们班上有些学生怎么教都不明白什么是重力,什么是摩擦系数等等。有人始终没有明白,既然地球是个圆的,并且在旋转,那么转到下面去的人为什么不会掉下去?
夏老师认为我一个学生,能以一个学生的眼光和理解来解释问题,也许能通俗易懂一点,所以让我上台去讲课。我们那些学生,属土狼的,都是很粗狂,我现在说起来都脸红。上海口音讲“摩擦力”三个字,很有特色,和我们当地土话有巨大差别,不信你试试。由于夏老师是少数,他本来很高贵的上海口音,在我们那儿成了笑柄。他讲了一堂课的摩擦力下来,就得了一个“摩擦力”的绰号。我们都学着上海口音,叫他“摩擦力”。谁有那么个名字都不舒服,更何况是被一帮无知的小混混这么叫,他难过啊。但那时的知识分子,难过是正常的,不难过是有问题的。你一个复旦大学的学生,还想翻天教训我们贫下中农子弟不成?所以,他应当难过。现在的知识分子都太猖狂了,还写博客。欠揍。
胡老师
胡老师也是一个军人出身,永远戴一顶洗得发白、帽檐塌下来的旧军帽,讲起话来,两个嘴角总是留有白沫。他人很革命,但据说他当年是国民党的兵,后来被俘虏了,结果成了共产党的兵。他这个军人的红色程度,多少有点水分。文革中,通常那种有点历史问题,底子不够硬的人,比别的人都会表现得更革命,以此来淡化自己的弱点,让自己显得是真革命,否则摘不清。我们学校要按左派右派分的话,我们校长是左派头号人物,下来就是胡老师了。他儿子在我们班上,是个性情很温和的孩子。我们有时候说起他老者来,会当着他面表示愤慨,说狗JB日的胡传魁,今天罚老子们站。胡老师的儿子也不分辩,站在那里嘿嘿的笑。我们之所以会叫胡老师为胡传魁,一是因为他姓胡,二是因为他是军人出生,三是因为他想表现得革命,把我们整得很惨,像个坏人。
我们那时学校的军训搞得很厉害,每天到学校,先是翻山越岭的早锻炼,然后有各种操练。胡老师的哨子吹得直喷口水,喊着一二三,一二三,卧倒,对空瞄准!我们就得哗一下,在那泥巴地上卧倒,然后做端步枪状,对空瞄准,要打美帝苏修飞机的提前量。鬼怪式飞机一般要打五到七个机身的提前量,否则就会被它逃脱。那时我一年就两套蓝色咔叽布做的衣服换着穿,这样的折腾,每次回家我妈都会说:你刚换的衣服怎么又脏了。我能怎么说?只好骂胡传魁。
最难忘的是我们的野营拉练,胡老师带着我们出去走了一个多星期。打个背包背着自己的被子衣服水壶,干粮袋里是大米,一本袖珍版的毛著,每人20多斤的东西,每天行军40公里。有时侯走到很晚,胡老师忽然一声哨子响,我们马上在野地里就地摸黑露营。天上是濛濛小雨,我们用塑料布铺地,上面再盖上塑料布挡雨,被子里是潮乎乎的感觉。胡老师还不让大家打手电,不能大声说话,否则会被敌人发现。大家在那风雨交加的夜晚,哆哆嗦嗦地睡觉。最要命的是炊事班的学生,背着那铁皮焊的、尺把深的、沉沉的、满是铁锈的行军锅,每天不仅累,而且从来没有把饭做熟过。每次吃饭,胡老师都把那成团的夹生饭吃得吧唧吧唧山响,一副很香的样子,说这比长征时红军吃的野菜要强一百倍。野营最后一天,50多公里的强行军,我们互相拉着,边睡边走,最后实在不行了,我们一帮男生,就等在公路上坡处,爬过路的解放牌卡车。开出几公里后再跳下来,省了很多的走路。回去后,被批评没有革命意志。其实我们都觉得自己挺勇敢,跟铁道游击队员似的。后来好些同学得了风湿关节炎和心脏病,我是挺了下来,不过最后还是转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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