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你一起的神经外科远帆医生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远帆 一路走来,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博文

你还是当初的自己吗? 精选

已有 31537 次阅读 2017-1-7 02:12 |个人分类:医院里的故事|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医学院, 手术, 医生, 音乐会, 清澈

永远计划外的新年音乐会

2016年最后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手术室已略显冷清。这是我在脊柱肿瘤组的最后一天,手术很艰苦,教授完成关键步骤已经下午2点,我才开始严丝合缝地关闭伤口。手术室为了控制细菌繁殖,温度始终维持在19度,冰窖一般。术毕,我下楼坐在餐厅的暖风机旁,烘烘冻僵的手脚,扒两口已经结成团的冷饭,准备回去和主治医生一起查房。

托朋友的福,很久前抢到了当晚7:30去母校听新年音乐会的门票,还是一层五排的位子,回去换件衣服洗个澡,时间绰绰有余。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当我们即将离开时,领导接到消息,妇产科有个中年女性,术中急性出血,靠近脊柱,危及生命,急呼我们组上台援助。对年轻医生而言,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节前的傍晚也最缺人,所以我主动申请留下来跟周大夫一起奔向手术室,心里苦笑,新年音乐会的计划看来又泡汤了……

场面相当震撼,麻醉机旁横着3个装满血液的3升桶,台下铺了一地的纱布和输血袋,输血量已经等于更换了全身的血液,并随着血浆的损失开始出现凝血危机。主刀教授面露难色,止不住懊悔在祥和的日子却如此狼狈。这时兄弟科室都已到场,妇产科德高望重的郎景和院士也亲临压阵,接替心情沉重的主刀教授指挥现场。

脊柱外科开始接手上台,汗如雨下,半个小时后协助妇科逐渐止住出血。这时候血库开始告急,顾不上看手术,我和几个师弟迅速被差遣奔往血库、药房协助转运。几乎所有剩余的A型血16个单位都已调集,刚送来的凝血因子和血浆也迅速耗尽。领导建议就此打住,宫纱填塞压住剩余出血点,转往ICU行生命支持。护士给领导解开沾满鲜血的手术衣,妇产科重新上台接手残局。我们默默走出手术室,没有人送行,只是互道保重。

换完手术衣是傍晚6:15PM,本来没抱任何希望,但发现还能赶上新清华学堂的新年活动,于是草草洗了把脸,空着肚子奔上地铁,终于在开场前20分钟赶到,所幸朋友已经取了票等我。音乐厅很温暖,我却不争气地犯困——前晚没睡好,手术也紧张——不过俄罗斯交响乐团的演出还是异常精彩,胡桃夹子、睡美人,结束前加演一曲《上甘岭》主题曲,全场合唱中,分明看见很多老人眼里闪着泪光。终场时,我也回想着手术中的一幕幕,但没有再询问结局,因为我知道,所有人都为挽救她的生命尽了最大努力。


你还是原来的自己吗?

毕业工作已经整整两年,我逐渐学会把白天紧张的医疗工作和自己的生活区分开来。第一年的积累很痛苦,总需要白天黑夜泡在医院里,才能观察重症的演变,理解关于他人的痛苦,积攒临床决断的经验;到了第二年末,则能在专心手术之余有条不紊应对十多个住院病人,让我能重拾读书的习惯,尤其是Atul Gawande那本《Complications: A surgeon’s note on an imperfect science》,就像解答白天疑惑的心灵鸡汤。我学会更冷静地面对诊疗中的缺陷,明白医疗系统的局限下,只要尽心尽力,不论结果如何,安心就好。

新年夜很静谧,朋友开车载我回来,问道,离开学校这些年,你还是原来的自己吗?

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一直敬重朋友所为,也始终信赖彼此。叩问内心,回想在学校的时候,我们都带着任性和率真,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可以不辞辛劳废寝忘食。院报《荷风》是理学院最富人文气息刊物,并为呼声已久的教学改革提供了一个机遇;还有跟李沛师兄坚持了近两年时间的临床讨论课项目,为了准备每周一次的课程,可能比我自己学习花的力气还多。

但是开始临床工作以后,角色瞬间变化,一切从零开始。不管在学校多么自由率性,带着何种憧憬,工作以后都如履薄冰,尤其是涉及到自己有责任的事。因为病人最需要的,只是可以信赖的医生,尤其是在身上动刀的外科医生。而工作中有太多的坑,能及时补救的都算谢天谢地。当我们站在一线,那些日日夜夜,血和泪的故事,都让我们成长,也在打磨着我们的性格。

心灵净化之旅

记得第一年在普外科轮转的时候,从急诊捞上来一个术后肠瘘的朝鲜族女孩,正好和我同岁。女孩在北京研究生才毕业,刚工作却查出胃癌,医生们叫“印戒”,是非常恶性的一类。女孩母亲给我们看过孩子的照片,青春洋溢,但因为肠道存在的瘘口,每天都有大量腐蚀性并带着臭味的肠液从腰间流出,更可怕的是这些肠液顺着身体流到后背,整个背上的皮肤都因此溃烂,刻骨铭心地刺痛。教授本想帮她再次手术,但很不幸,打开腹腔后肿瘤已广泛转移,预期生存屈指可数。

每天查房鼓励的话语都很苍白,而夜里下了手术,我都要回来给她处理伤口。起初每天七八次的换药都无济于事,高位肠瘘每天流量超过1000ml,任何敷料都很快被浸透,继而泡烂伤口的皮肤。而尝试用造瘘袋封住皮肤瘘口,也无济于事,因为肠液里面的油性成分很快从粘胶下析出,让造瘘袋无法密封。最后是在于健春教授和朱贞兵博士的指导下,搭起一套依靠封闭膜的自制墙壁负压吸引装置。尽管如此,仍经常渗漏,每天我都要请2-3名护士帮忙,一起弯着腰在夜晚花去1个多小时给她处理伤口。护士们很善良,很多人为此无数次推迟下班的时间,尽管她们也腰酸背痛,但都投给我肯定的目光,甚至现在当我到基外三病房,她们都会和别人讲起当年的故事。后来病房一位家属看到了,感动不已,从单位找关系给我们赠送了很多进口的抗菌材料,对女孩伤口愈合很有帮助,我每次都剪成小片省着用。女孩卧床太久,难得遇上出去做CT,我都要在女孩一再央求下,绕到病房九层的落地玻璃前面,让她去看看太阳、街道和行人。她指着街道开心地和我说,医生,你看几个月前我就和她们一样走在外面


住院期间,由于消化液腐蚀血管,女孩好几次腹腔大出血,家里人知道肿瘤已经扩散,觉得如果能安然过去也好。但每次危及生命的时候,我看看女孩苍白的脸,满是求生的欲望,忍不住再问她是否还想再输点血。女孩每次都狠狠点头,哭着告诉我“真的不想死掉”,于是我取来最小袋的红细胞,泵上止血药(生长抑素),帮她挺过去两次。而每次推注,恶心反应都很重,女孩反胃呕血,我只能帮她擦得干干净净,把头发缕好。晚期恶性肿瘤病人输血和抢救的事,邱主任曾经批评过,认为宝贵的血液只能用在有希望的病人上,但这一次,为了这个女孩,没有人再苛责,因为换了谁都不忍心……

后来,女孩的伤口在一天天愈合,可是肿瘤也在一天天扩散。等到女孩腰间的大窟窿愈合上、不再往外流肠液的时候,我们把她转往附近的二级医院安宁渡过。离开前家属向肖教授提了个请求,希望我能继续抽空去看看女孩。我答应了,并随着救护车把女孩送到二级医院安顿好,那家医院又叫做老年医院,都是晚期和垂暮的病人。女孩看到这个牌子,尴尬地笑笑,只是把她最漂亮的几张照片用传给了做医生的我,让主管她的大夫以后别忘记世上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同龄人的存在。我每两周去那里一次,看很多老病人,但最多的时间还是翻看她的病案记录,检查一下我们处理过的伤口。每当聊几句,看见她对生活又重燃起希望,就如鲠在喉,不敢多说一句。那段时间,我每次探望结束,都要去旁边的美术馆走一圈,我知道,病榻之前和美术馆里,都是人间最美的地方,是一次净化心灵之旅。


有一个周末,实在太累,没能坚持。下个周末再补上的时候,女孩的床位已经空了。值班大夫告诉我,肠液流失,血钾过低,心跳骤停。或许对所有人,这都是好的解脱。

人生惨淡,半年之后,听说家属竟然把医生告上了法院,主要还是经济的问题。还好,我已经越来越坚韧,这件事并未给我留下多少阴影和影响。我听说,最常跟我们接触的两位家属,在法庭上都一句话没说,我猜,他们一定心里知道,医生当初尽全力了。

屠龙之术

做学生的时候,可以完全为了兴趣而付出努力。而毕业前,王迁大夫写给我一段话:真正的责任感,就是当我们对待一件事情的时候,即使觉得没有动力、没有精力、甚至认为没有意义时,仍然驱动我们尽力把它做好的力量。这是临床医生这个职业特别重视的素质,是让人变得深沉、厚重、可靠的出发点。等到自己工作的时候,对它体会更深,而我发现更难的是,有些战役还没有开始打,就已经面对注定失败的结局,还有医疗系统的无力。我们,是否还继续?

PUMC是一座象牙塔,也许略带迂腐,但依然干净清澈。有人笑说协和学生都是自学成才的,这当然是玩笑话,但读书伴我们走过医学院的大半时光。每次临床遇到的问题,能从书中找到深层的解答,都异常开心。

有一天在自习室里,遇到一位同高中毕业的师妹,在认真读美国USMLE考试复习的书籍。那是我经历过最艰难的考试,8个小时的题目,每一秒钟都紧张得要命,考完后满脸彤红,饥饿万分却丝毫没有食欲。所有考过的人都知道,准备的过程更加艰辛,是精神和体力的挑战。

我笑着和师妹说:“我现在都不会做那些题啦,估计考试当天是这辈子基础知识的巅峰了。”师妹不解,问我道,“师兄,这些……不是我们将来治病救人都要用的东西吗?”闪闪的大眼睛里,有清澈的光芒。我不禁一怔,这不是几年前自己说过的话么?

当我们刚踏入这个行业,成为一名医学生的时候,也许认为这份工作需要的不过是永远关怀他人的善心,高超的诊断技术和精准的操作治疗。但实际工作中,我们很快会发现事态远非如此。无数门诊患者都希望住院治疗,只有少数能够有机会被收治。太多的病人需要接受急诊手术,可没有足够的手术室供应,也缺乏上台的护士和麻醉医生。每位肿瘤病人都希望得到最好的靶向药物,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负担。手术台上大出血的病人需要输血,可是无偿捐献的血液永远都珍贵紧缺。我们面对着似乎永无休止,花样百出的障碍。这个世界躁动、无序、极不公平,而医学作为其中一部分,不可能独善其身。

学校和USMLE教给我们的,好比“屠龙之术”,而我们面对的点点问题,只能称为“Bug”,翻译来正好是虫的意思。绝大多数的时候,面对难缠的Bug,我们只好疲于奔命,根本没有轮到召唤屠龙之术的时候。“有时候,我们会感到自己面对系统的是一部庞大的机器,它的齿轮从来都只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其实医学界不过是由我们这样一群普通人组成的,但是选择医生这个职业,就意味着我们要过负有责任的生活”(Better, Atul Gawande)

最初的梦想

新年音乐会之后的一周,我调阅了新年夜那位大出血患者的病程,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在重症病房的精心治疗下,坚强地挺了过来。而昨晚,曾和我一起痴迷神经外科的小蕊师妹,专程来和我讨论找工作的事情。我们都深爱PUMC,也一起为这里大轮转的体制苦恼过。在经历了波折和“心里长了草”的半年后,她又重新在考虑直接去华西医院学习神经外科,我只是在她快要决定的时候轻轻鼓励了一把。而我自己呢,在经历过这样的轮转后,依然寻找到了机会学习自己最感兴趣的小儿神经外科。看,当我们做出努力的时候,即便不问前程,命运却自有安排。光阴荏苒,你还是当初的那个自己吗?

现在看来,我们都仍在为自己最初的梦想而坚持着,尽管我们变得更坚韧、更坦然、甚至更沉默寡言,但是在梦想面前,我们似乎都还是原来的自己。或许十年以后再回头,所有的经历都让我们羽翼丰满,但最珍贵的,可能仍然是当年闪闪的眼光,和清澈的心灵。祝福你!




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45640-1025977.html

上一篇:怀孕妈妈适合吃海鲜吗?
下一篇:北卡白天鹅自然保护区
收藏 IP: 124.17.108.*| 热度|

80 孟佳 方唯硕 杨正瓴 尤明庆 曾泳春 王春艳 刘立 王德华 赵琳琳 刘建彬 季明烁 吕喆 侯沉 吉宗祥 梁进 许方杰 璩存勇 姬扬 蒋永华 许培扬 李曙 孔梅 程波 陈德福 张焱 杨国力 江雷 吕健 苏德辰 胡涛 岳雷 赵美娣 刘永杰 蔡小宁 刘淼 黄永义 陈建刚 李学宽 信忠保 王凯 曹俊兴 李成 雷蕴奇 彭美勋 李宁 张高峰 张彦虎 张珑 谢蜀生 周跃明 文克玲 彭真明 樊春 汤欢娜 毕重增 杨洋 周忠浩 林耕 孔晓飞 强涛 郭峰 陈莹 韩璐 LongLeeLu lingling101 cloud020 biofans woodzen ericmapes xchen khzh hygnii6 rucjjj Atrichum aliala GUOLX zy2011 guhanxian vinifera suton

该博文允许实名用户评论 评论 (21 个评论)

数据加载中...
扫一扫,分享此博文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2-22 09:57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