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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计划外的新年音乐会
2016年最后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手术室已略显冷清。这是我在脊柱肿瘤组的最后一天,手术很艰苦,教授完成关键步骤已经下午2点,我才开始严丝合缝地关闭伤口。手术室为了控制细菌繁殖,温度始终维持在19度,冰窖一般。术毕,我下楼坐在餐厅的暖风机旁,烘烘冻僵的手脚,扒两口已经结成团的冷饭,准备回去和主治医生一起查房。
托朋友的福,很久前抢到了当晚7:30去母校听新年音乐会的门票,还是一层五排的位子,回去换件衣服洗个澡,时间绰绰有余。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当我们即将离开时,领导接到消息,妇产科有个中年女性,术中急性出血,靠近脊柱,危及生命,急呼我们组上台援助。对年轻医生而言,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节前的傍晚也最缺人,所以我主动申请留下来跟周大夫一起奔向手术室,心里苦笑,新年音乐会的计划看来又泡汤了……
场面相当震撼,麻醉机旁横着3个装满血液的3升桶,台下铺了一地的纱布和输血袋,输血量已经等于更换了全身的血液,并随着血浆的损失开始出现凝血危机。主刀教授面露难色,止不住懊悔在祥和的日子却如此狼狈。这时兄弟科室都已到场,妇产科德高望重的郎景和院士也亲临压阵,接替心情沉重的主刀教授指挥现场。
脊柱外科开始接手上台,汗如雨下,半个小时后协助妇科逐渐止住出血。这时候血库开始告急,顾不上看手术,我和几个师弟迅速被差遣奔往血库、药房协助转运。几乎所有剩余的A型血16个单位都已调集,刚送来的凝血因子和血浆也迅速耗尽。领导建议就此打住,宫纱填塞压住剩余出血点,转往ICU行生命支持。护士给领导解开沾满鲜血的手术衣,妇产科重新上台接手残局。我们默默走出手术室,没有人送行,只是互道保重。
换完手术衣是傍晚6:15PM,本来没抱任何希望,但发现还能赶上新清华学堂的新年活动,于是草草洗了把脸,空着肚子奔上地铁,终于在开场前20分钟赶到,所幸朋友已经取了票等我。音乐厅很温暖,我却不争气地犯困——前晚没睡好,手术也紧张——不过俄罗斯交响乐团的演出还是异常精彩,胡桃夹子、睡美人,结束前加演一曲《上甘岭》主题曲,全场合唱中,分明看见很多老人眼里闪着泪光。终场时,我也回想着手术中的一幕幕,但没有再询问结局,因为我知道,所有人都为挽救她的生命尽了最大努力。
你还是原来的自己吗?
毕业工作已经整整两年,我逐渐学会把白天紧张的医疗工作和自己的生活区分开来。第一年的积累很痛苦,总需要白天黑夜泡在医院里,才能观察重症的演变,理解关于他人的痛苦,积攒临床决断的经验;到了第二年末,则能在专心手术之余有条不紊应对十多个住院病人,让我能重拾读书的习惯,尤其是Atul Gawande那本《Complications: A surgeon’s note on an imperfect science》,就像解答白天疑惑的心灵鸡汤。我学会更冷静地面对诊疗中的缺陷,明白医疗系统的局限下,只要尽心尽力,不论结果如何,安心就好。
新年夜很静谧,朋友开车载我回来,问道,离开学校这些年,你还是原来的自己吗?
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一直敬重朋友所为,也始终信赖彼此。叩问内心,回想在学校的时候,我们都带着任性和率真,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可以不辞辛劳废寝忘食。院报《荷风》是理学院最富人文气息刊物,并为呼声已久的教学改革提供了一个机遇;还有跟李沛师兄坚持了近两年时间的临床讨论课项目,为了准备每周一次的课程,可能比我自己学习花的力气还多。
但是开始临床工作以后,角色瞬间变化,一切从零开始。不管在学校多么自由率性,带着何种憧憬,工作以后都如履薄冰,尤其是涉及到自己有责任的事。因为病人最需要的,只是可以信赖的医生,尤其是在身上动刀的外科医生。而工作中有太多的坑,能及时补救的都算谢天谢地。当我们站在一线,那些日日夜夜,血和泪的故事,都让我们成长,也在打磨着我们的性格。
心灵净化之旅
记得第一年在普外科轮转的时候,从急诊捞上来一个术后肠瘘的朝鲜族女孩,正好和我同岁。女孩在北京研究生才毕业,刚工作却查出胃癌,医生们叫“印戒”,是非常恶性的一类。女孩母亲给我们看过孩子的照片,青春洋溢,但因为肠道存在的瘘口,每天都有大量腐蚀性并带着臭味的肠液从腰间流出,更可怕的是这些肠液顺着身体流到后背,整个背上的皮肤都因此溃烂,刻骨铭心地刺痛。教授本想帮她再次手术,但很不幸,打开腹腔后肿瘤已广泛转移,预期生存屈指可数。
每天查房鼓励的话语都很苍白,而夜里下了手术,我都要回来给她处理伤口。起初每天七八次的换药都无济于事,高位肠瘘每天流量超过1000ml,任何敷料都很快被浸透,继而泡烂伤口的皮肤。而尝试用造瘘袋封住皮肤瘘口,也无济于事,因为肠液里面的油性成分很快从粘胶下析出,让造瘘袋无法密封。最后是在于健春教授和朱贞兵博士的指导下,搭起一套依靠封闭膜的自制墙壁负压吸引装置。尽管如此,仍经常渗漏,每天我都要请2-3名护士帮忙,一起弯着腰在夜晚花去1个多小时给她处理伤口。护士们很善良,很多人为此无数次推迟下班的时间,尽管她们也腰酸背痛,但都投给我肯定的目光,甚至现在当我到基外三病房,她们都会和别人讲起当年的故事。后来病房一位家属看到了,感动不已,从单位找关系给我们赠送了很多进口的抗菌材料,对女孩伤口愈合很有帮助,我每次都剪成小片省着用。女孩卧床太久,难得遇上出去做CT,我都要在女孩一再央求下,绕到病房九层的落地玻璃前面,让她去看看太阳、街道和行人。她指着街道开心地和我说,医生,你看几个月前我就和她们一样走在外面…
住院期间,由于消化液腐蚀血管,女孩好几次腹腔大出血,家里人知道肿瘤已经扩散,觉得如果能安然过去也好。但每次危及生命的时候,我看看女孩苍白的脸,满是求生的欲望,忍不住再问她是否还想再输点血。女孩每次都狠狠点头,哭着告诉我“真的不想死掉”,于是我取来最小袋的红细胞,泵上止血药(生长抑素),帮她挺过去两次。而每次推注,恶心反应都很重,女孩反胃呕血,我只能帮她擦得干干净净,把头发缕好。晚期恶性肿瘤病人输血和抢救的事,邱主任曾经批评过,认为宝贵的血液只能用在有希望的病人上,但这一次,为了这个女孩,没有人再苛责,因为换了谁都不忍心……
后来,女孩的伤口在一天天愈合,可是肿瘤也在一天天扩散。等到女孩腰间的大窟窿愈合上、不再往外流肠液的时候,我们把她转往附近的二级医院安宁渡过。离开前家属向肖教授提了个请求,希望我能继续抽空去看看女孩。我答应了,并随着救护车把女孩送到二级医院安顿好,那家医院又叫做老年医院,都是晚期和垂暮的病人。女孩看到这个牌子,尴尬地笑笑,只是把她最漂亮的几张照片用传给了做医生的我,让主管她的大夫以后别忘记世上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同龄人的存在。我每两周去那里一次,看很多老病人,但最多的时间还是翻看她的病案记录,检查一下我们处理过的伤口。每当聊几句,看见她对生活又重燃起希望,就如鲠在喉,不敢多说一句。那段时间,我每次探望结束,都要去旁边的美术馆走一圈,我知道,病榻之前和美术馆里,都是人间最美的地方,是一次净化心灵之旅。
有一个周末,实在太累,没能坚持。下个周末再补上的时候,女孩的床位已经空了。值班大夫告诉我,肠液流失,血钾过低,心跳骤停。或许对所有人,这都是好的解脱。
人生惨淡,半年之后,听说家属竟然把医生告上了法院,主要还是经济的问题。还好,我已经越来越坚韧,这件事并未给我留下多少阴影和影响。我听说,最常跟我们接触的两位家属,在法庭上都一句话没说,我猜,他们一定心里知道,医生当初尽全力了。
屠龙之术
做学生的时候,可以完全为了兴趣而付出努力。而毕业前,王迁大夫写给我一段话:真正的责任感,就是当我们对待一件事情的时候,即使觉得没有动力、没有精力、甚至认为没有意义时,仍然驱动我们尽力把它做好的力量。这是临床医生这个职业特别重视的素质,是让人变得深沉、厚重、可靠的出发点。等到自己工作的时候,对它体会更深,而我发现更难的是,有些战役还没有开始打,就已经面对注定失败的结局,还有医疗系统的无力。我们,是否还继续?
PUMC是一座象牙塔,也许略带迂腐,但依然干净清澈。有人笑说协和学生都是自学成才的,这当然是玩笑话,但读书伴我们走过医学院的大半时光。每次临床遇到的问题,能从书中找到深层的解答,都异常开心。
有一天在自习室里,遇到一位同高中毕业的师妹,在认真读美国USMLE考试复习的书籍。那是我经历过最艰难的考试,8个小时的题目,每一秒钟都紧张得要命,考完后满脸彤红,饥饿万分却丝毫没有食欲。所有考过的人都知道,准备的过程更加艰辛,是精神和体力的挑战。
我笑着和师妹说:“我现在都不会做那些题啦,估计考试当天是这辈子基础知识的巅峰了。”师妹不解,问我道,“师兄,这些……不是我们将来治病救人都要用的东西吗?”闪闪的大眼睛里,有清澈的光芒。我不禁一怔,这不是几年前自己说过的话么?
当我们刚踏入这个行业,成为一名医学生的时候,也许认为这份工作需要的不过是永远关怀他人的善心,高超的诊断技术和精准的操作治疗。但实际工作中,我们很快会发现事态远非如此。无数门诊患者都希望住院治疗,只有少数能够有机会被收治。太多的病人需要接受急诊手术,可没有足够的手术室供应,也缺乏上台的护士和麻醉医生。每位肿瘤病人都希望得到最好的靶向药物,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负担。手术台上大出血的病人需要输血,可是无偿捐献的血液永远都珍贵紧缺。我们面对着似乎永无休止,花样百出的障碍。这个世界躁动、无序、极不公平,而医学作为其中一部分,不可能独善其身。
学校和USMLE教给我们的,好比“屠龙之术”,而我们面对的点点问题,只能称为“Bug”,翻译来正好是虫的意思。绝大多数的时候,面对难缠的Bug,我们只好疲于奔命,根本没有轮到召唤屠龙之术的时候。“有时候,我们会感到自己面对系统的是一部庞大的机器,它的齿轮从来都只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其实医学界不过是由我们这样一群普通人组成的,但是选择医生这个职业,就意味着我们要过负有责任的生活”(Better, Atul Gawande)。
最初的梦想
新年音乐会之后的一周,我调阅了新年夜那位大出血患者的病程,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在重症病房的精心治疗下,坚强地挺了过来。而昨晚,曾和我一起痴迷神经外科的小蕊师妹,专程来和我讨论找工作的事情。我们都深爱PUMC,也一起为这里大轮转的体制苦恼过。在经历了波折和“心里长了草”的半年后,她又重新在考虑直接去华西医院学习神经外科,我只是在她快要决定的时候轻轻鼓励了一把。而我自己呢,在经历过这样的轮转后,依然寻找到了机会学习自己最感兴趣的小儿神经外科。看,当我们做出努力的时候,即便不问前程,命运却自有安排。光阴荏苒,你还是当初的那个自己吗?
现在看来,我们都仍在为自己最初的梦想而坚持着,尽管我们变得更坚韧、更坦然、甚至更沉默寡言,但是在梦想面前,我们似乎都还是原来的自己。或许十年以后再回头,所有的经历都让我们羽翼丰满,但最珍贵的,可能仍然是当年闪闪的眼光,和清澈的心灵。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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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2 0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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