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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的儿子贾文昭 (补照片)
受权发布吕启祥文, 黄安年的博客/2024年11月20日发布(第35566篇)
【按:本文载于《一份缘—我的师友亲人们》第一辑中第84-89页,中国红楼梦学会出品,2024年9月版),本博文附照片及相关资料。】
贾文昭是谁?文艺理论家、古籍整理家、大学教授、研究人员、国家干部,无论何种社会文化身份都掩盖不了他农民之子的本色,质朴、耐劳、缄默,还颇有些执拗。在我的生命历程中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人,大多是我的福星、良师益友,老贾就是其中的一位。
贾文昭生于1930年,卒于2006年,1955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分配到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不久调入中宣部文艺处。十年浩劫后从五七干校回到家乡,新时期任教于安徽大学,终老于该校古籍所。我和他相识相处是在他的盛年正当家国蒙难、社会动荡的时期,在那样一个非常态的疯狂岁月,最能见出一个人的本性,人性的善恶真假无所遁形,那个年代的友情也最为可贵。
最初认识老贾是在1964年,我作为青年教师从北师大借调到中宣部文艺处,参加一个写作组,先帮助整理资料,其时文艺处的在编人员很少,整个中宣部的业务部门人员都是少而精,很平等,没有什么衙门气,从不称呼XX长。老贾是负责联系我们這些借调人员的,上传下达,布置工作。他没有任何头衔,同李曙光(黎之)共一个办公室。黎之颇有文名,且为十四级高干,是文艺处支部书记,毫无架子。在我们这些外来客眼中,这里氛围相当宽松自由,虽则上头因最高的“两个批示”,十分紧张,也亲自参加和修改这个写作组的某些稿子。老贾则不参加具体写作,自有职分,始终按部就班、寡言少语。从业余接触中,我得知贾文昭酷爱古代文论,读书很多,他原本从文学所来,想必这是他一贯的专业兴趣。
借调来的人不多,分别来自北大、人大、武大、北师大及东北某报社等,老贾同我们只是工作上的交往。大约一年多以后,各自返回原单位,待周扬发现欲留人时,已走得差不多了,最后留下了人大的孟伟哉和师大的我两人。于是,老孟和我与贾文昭成了同事。
文革的风暴席卷全国,中宣部被称为“阎王殿”,是台风眼,机关里少不了冒出一批耀武扬威、颐指气使的红卫兵。贾文昭贫农出身,地道的红五类,但他不是那种人。他家在农村,应是河南淅川人,因修水库淹没而改属安徽。困难时期他回过一次家,目睹饥荒饿孚,回单位后说了实情幸而没有为难他。他曽向我提起这一节,吐了吐舌头说:“乖乖----”,好险。农村的状况和家庭的负担使他求实、沉着、缄默。他历来低调,少言语,不张扬。文革初期,在所有的人无不属于某个组织的大势下,文艺处我们几个并非“左派”的小干部成立了一个小小战斗队,队长就是贾文昭。他出身好,名正言顺,当仁不让,于队员正可以起一种遮风避雨的作用。“文革”是个大舞台,让人眼界大开,见识了各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把戏。大而言之,某位首发了“周扬颠倒历史的一枝暗箭”的响当当左派日后竟沦为台独陈水扁的国策顾问,向来一脸文气的党委女干部竟在中央专案组出手打人;小而言之,各种挟私报复、投机卖友的伎俩轮番上演。如我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年龄级别在文艺处均居最末)也免不了北师大“左派”射来的冷箭和中宣部机要室赐与的“泄密”罪名(将文艺批判的资料汇报给了北师大中文系),飘来凤言冷语,队长贾文昭心明如镜,山人自有准星,一概不予理睬。
1969年初,我的孩子出生,我已经三十多岁了。那个年月人际很少走动,在师大一间并无暖气生着炉子的12平米屋子里,老贾来看了我,如同兄长。同年夏秋已到全员军管下放五七干校的期限,我放下几个月的婴儿,按期随大队同往塞上,同事们连同老贾在内当然无一例外,在驶往西北的列车上,我们都没有奢望回城。
干校的两大主题是劳动加运动。劳动是难不倒老贾的,他来自农村,惯会农活,虽则上大学啃书本年头不少,但底子在,只要一到地里不论割稻收麦像风一样快,干脆利落,常常到了地头又回来帮我。来干校以前的下乡劳动他就早显身手了,而且还悄悄地说,“老九”干农活,最好是连着干,否则又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啦。他常有此类带幽默的妙语,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原指农民受地主反攻倒算之苦,有点犯忌,其实很确,知识分子干体力活要闯过难关,适应了就好,若在当中间断,就得重新适应。至于运动,不外乎开会,批来批去,长久就疲了,连军管也松了。事实证明劳动改造不了知识分子爱书用脑的积习。干校长达四年,我大部分时间在豆腐坊看磨,人称不知疲倦的小毛驴,无非由于敬业。老贾似在大田。到了后期,他的家属来了,来的不止一家。老贾的妻子是地道的农村妇女,不很识字,还有一双儿女,那时不仅经济负担重,连粮食都很紧张。同事们都知他困难,我把节余的粮食粮票尽数给了他。
分配工作时,以老贾的条件,回京本不难,但他是个实在人,借此机缘解决两地分居是首选,这样就到了安徽地方。不太清楚是因为水库淹了老家而搬迁还是他家属移居,总之老贾分到安徽合肥,妻子儿女的户口也得以解决,我们为他一家团聚而庆幸。起先,贾文昭调入安徽省委宣传部理论研究室,想来是为同文革前的工作“对口”。但很快在1979年就转到了安徽大学中文系,再后来就到了古籍所。私见以为古籍所于他最为合适,用其所长,如鱼得水。老贾本不愿也不善在领导机关或到基层做领导工作,诸如中文系副主任、古籍所长以及省里的某些研究会会长、副会长等衔,都是缘于他的资历和水平,不会做多少具体工作。他爱实干,埋头做实实在在的古籍整理和研究工作,是他的夙愿。
自老贾到安徽合肥以至病重的二、三十年间,一直同我保持着联系,其间来京次数十分有限,通信则未曽间断。这些信件少说也有几十上百封,可惜未能保存,今只找出寥寥几封,自忖并非名人,友朋也属普通,就不曾留痕。现在回想有两点是值得追忆的。
其一,是贾文昭在新时期里潜心治学,做出了扎实的成绩,著述俱在。他是一个厚积薄发不事张扬的优秀学者。
前文提到,贾文昭酷嗜古代文论,这下可如愿以偿了。他主编了《中国国古代文论类编》上下册千余页,收集宏富、分类科学、查阅方便,既是资料工具书,又体现了编者的眼光。紧接着又编了《中国近代文论类编》。他身居安徽,积极参与安徽古籍丛书的发掘与整理,主编出版了《皖人诗话八种》、《桐城派文论选》等。这里还要特别提出的是中华书局所组织的一整套“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贾文昭完成了《姜夔资料汇编》,这对于中国文学史的教学和研究具有重要参考价值。至于贾文昭的个人论著数量也很可观,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光明日报发表《从陶渊明的讨论评价古典文学的尺度问题》起,直至新时期在各报刊杂志上登载的有关文学理论、作家研究、诗文鉴赏等不下百余篇。其中部分编选成集如《中国古典诗歌艺术欣赏》、《中国古典小说艺术欣赏》、《文艺丛话》,有的则被各类鉴赏辞典收录。
凡有著述初版,老贾都会寄来赠我,书信中有时讨论学术问题,多属我向他请教。八九十年代,我发文较多,他每文都仔细看,认真提,比如,提醒我红楼梦中女性形象的历史渊源要防止超阶级的倾向,又如林黛玉《花的精魂》一文,此间人皆称赞,老贾则指出文章结构上的缺陷,等等,仍如当年,为我良师诤友。我自然也会寄书给他,记得《红楼梦大辞典》出版后也寄给他一册,他回信曽说,“你是在挖一口井啊!”我明白他的意思,希望我关注的面宽一些。我自忖没有他那样宽厚的知识和兴趣,还是学刘姥姥,守多大碗吃多大饭吧。
通信的另一重要内容,是谈各自的生存状况和内心感受,我与老贾有一种共识,就是干校“毕业”后不愿重返中央机关,“高处不胜寒”,何况我们并非龚育之、李曙光那样的大秀才,不会起草什么文稿,今后只求自己写点东西,错了自己承担;到基层也决不做官当头,我们不是那块材料。这种共识一直坚守,只不过老贾到了安徽大学,不得已当过主任所长之类,非他所愿所长。在我则一直固辞职务,仅在七十年代末“代理”过短期的支部书记,为的是受命处理一椿文革中殴打田汉、阳翰笙的专案人员,案件处理毕我即辞卸。我担此任出于义愤公心,孰料就在这短时段内阻力重重,正气不扬,流言四起,令我心境恶劣。当此之际,老贾在信中多方开导,说这样处境,各处都有,不足为奇。他说近日读《袁宏道集》,袁在作吴县县令时写给友人的信中有段话颇有趣:
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为尤苦,若作吴令则其苦万万倍,直牛马不若矣。何也?上官如云,过客如雨,簿书如山,钱谷如海,朝夕趋承检点,尚恐不及,苦哉,苦哉!然上官直消一付贱皮骨,过客只消一付笑脸嘴,簿书只消一付强精神,钱谷只消一付狠心肠,苦则苦矣,并不难。唯有一段没见证的是非,无形影的风波,青岑可浪,碧海可尘,往往令人趋避不及,逃遁无地,难矣,难矣!
老贾劝慰我“可见这种‘没证见的是非、无形影的风波’是古已有之”“大可不必为此类鬼魅生闷气”。我幸而存下了这封来信,他那醇醇切切语带幽默的声口又在耳边回响。
事实上老贾在新时期心情往往并不那么好,此信就述及他所见的社会负面现象,信末又问我文艺动态熟人近况。几乎每信必问,他忧心于市场化环境下的乱象,更关心文艺界的领导有什么治乱之策。我只能如实告知,自己离现状已远,不了解也不关心新出的作品,老领导已退,不复有当年的话语权。他还专门问过某刊物是否还出,向我索要。我深感他的焦虑之情,同时也体察到某种过虑和拘执,改革开放的大潮势不可挡,难免泥沙俱下,而金子和精品迟早会产生。时代在前进,体制在变化,身在其中要调整自己的视角和期望。老贾从事的本是古籍整理古代作家研究,大可专心本业不闻当下,但他对文艺事业的那份关切和执着出自肺腑,成为习性。
自返回安徽后,老贾合家团聚、子女出息,自己事业有成,后顾无忧。大可展其抱负安享晚年。2003年来信中还叙说他每天日程是看古书,录古代文论资料,有个时段是看《明诗话全编》,花四个小时,其余就是打打台球、散步、逗孙子。然而,他心情并不见佳,与下一代似不那么协调,儿女中似有一位的工作与房地产相关,在职务范围内改善了住房,做父亲的对“住大房子”很是看不惯,不愿意去,更看不惯他们的消费和做派。平素也少有能与之沟通深交的人。到本世纪初,信稀,言及重感冒、乏力。再以后,听说老贾得了病,发现已晚,他也不愿作及早的有效治疗,甚至拒绝治疗,2006年1月,竟悄然离世。
上述种种不顺心并无别的渠道得悉,我只能从老贾来信中窥知一二,他逝后我打电话到他家,老贾妻子说话方音很重难以听懂,子女亦未出面。我连个讣告都没有收到。隔了几年,转辗打听到现为省政协委员的他的学生,又从网络上查得相关资料,勾勒出了他的后半生的轮廓。
作为故交老友,我以为老贾的成就和他的早逝(以他的体质和耐力不止于此岁数)都与个性相关,真所谓青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也设想,倘若继续做同事,我也许能倾听他内心的声音,使他的郁闷有所开解和缓和。这一切,都已幻作泡影。十多年来,不止一次提起笔,怀念这位如同兄长的老友,是一笔心债、一份至情。
仁厚的大地呵,请永安老贾淳朴的灵魂。
中辍数度 2018年11月
附三 吕启祥、贾文昭合影照片(1990冬)
1,北师大教工19楼一门三号寒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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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5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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