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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期《红楼梦》文本阐释的典范之作——重读吕启祥《人生之谜与超验之美》

已有 2238 次阅读 2022-10-6 12:04 |个人分类:学术问题研究(2017--)|系统分类:论文交流

新时期《红楼梦》文本阐释的典范之作

——重读吕启祥《人生之谜与超验之美》

推荐刘上生文 黄安年的博客/2022年10月6日发布(第31115篇)

 

【按: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刘上生先生文新时期《红楼梦》文本阐释的典范之作——重读吕启祥《人生之谜与超验之美》”载《红楼梦学刊》2022年第5辑第254-271页,感谢刘上生先生、陶玮责编惠寄。】

 

内容提要:前一个百年,考证红学的版本、作者等基础工程已经基本完成,红学的新世纪当以文本为中心、以阐释为主体,包括解读、接受、传播,并及各种边缘性、相关性研究。吕启祥《人生之谜和超验之美》率先提出了一个引领性的新课题,探索了一条创新性的新思路,是新时期文本阐释的典范之作,也是作者自我超越的标杆性著作,引领红学文本解读向更高层次升华。

关键词语 阐释 超验 思路 典范

 

日月斯迈。随着冯其庸、周汝昌、李希凡、胡文彬、张锦池等先生先后辞世,老一辈红学家已寥若晨星。作为最早参与改革开放新时期《红楼梦》研究基础工程建设硕果仅存的人物,吕启祥以唯一女性、又全心致力于文本研读引人注目。她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但被称为“三录”的系列著作《红楼梦开卷录》《红楼梦寻味录》《红楼梦会心录》,和自选集《红楼梦寻》等①,显然代表了她数十年来锲而不舍的成果。已有论者对她进行过专门研究,特别对其人物形象论做过较深入阐析。不过就笔者看来,这些研究还是很不够的。吕先生一向为人低调,虽然广受尊敬,但其在新时期文本阐释史语境中的典范价值并没有被充分认识。笔者能力有限,仅以《人生之谜与超验之美》为入口,一管之窥,聊陈浅见;野老献芹,心存赤诚。

 

 

一、提出新课题

 

《人生之谜与超验之美——体悟<红楼梦>》(以下简称《超验》文)是二十五年前吕启祥提交给1997年北京国际红楼梦研讨会的论文,刊载于当年《红楼梦学刊》会议专辑。当时,笔者以红学新人的身份与会,这篇文章以其别具一格的论题和思辨特色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以后,我又多次读它,为作者的眼光和论述折服,并且在自己的文章里引用其语句。老实说,读这篇文章并不轻松,比较起作者的某一具体人物论,信息量更大、更密集,理论层次更高,因而也更费力,但所得领悟收获也更多。直到今天,仍觉咀嚼不尽,但也很难说已经读懂了它。只有一点,我的认识是清晰而确定无疑的:这是一篇新时期《红楼梦》文本阐释的典范之作。

其理由如次:

首先,《超验》一文提出了一个具有引领性的新课题。所谓“引领性”,应该具备如下条件:站在时代前列的前瞻性、创新性和具有足够延展空间的可开拓性。“人生之谜和超验之美”就是一个这样的课题。

文章开宗明义指出:

 

艺术创作是对人生之谜的不倦探索。杰出作品往往有一种神秘感,因其对人生的探索指向终极的存在,包含着超越日常经验的不可言说的神秘之美,亦即超验之美。……《红楼梦》中精妙鲜活的经验世界已令人叹为观止,那惝恍迷离的超验之美更具有无穷的魅力。

 

在《红楼梦》文本阐释史上,这是一个崭新的命题。打开《红楼梦学刊》四十年精选文集《不惑之获》②集中展示思想艺术研究和人物评论成果的第二卷,就可以鲜明感受到《人生之谜和超验之美》一文的特殊分量。当人们还拥挤在传统的思想艺术二分通道上,或依据一般小说理论和美学理论作文本阐释的时候,《超验》已经提出了一个超越性的命题。它既是一个抽象的哲理命题,更是一个具象的美学命题,更准确地说,这是一个哲理意蕴与审美形态相结合的探索性课题。它不但超越了文本内容形式诸要素(人物、情节、环境、语言、手法等)的具体研究,也超越了社会历史和艺术方法层面的一般性研究,而是在哲理层面对“人生之谜”这个带有神秘性的难以索解的问题进行思辨性研究;但作者却又并非进行纯粹的哲理探讨,他要解决的是这种“谜”的美学形态。就是说,她要寻找的答案是在文本的审美接受中,而不是文本外的抽象思维里。而作为艺术哲学的美学形态研究,正在文本解读的最高层。

探究《红楼梦》的哲理意蕴,人们并不陌生。从道学家评红,到俞平伯的“色空说”及其被批判,再到新时期学者研究其“哲学精神”的专著,诸说纷陈。再添一个“人生之谜”也未必增加多少新意,因为曹雪芹仅仅是一位思考者,而并非哲学家和思想家。《红楼梦》归根结底是一部小说,是审美形态的艺术品。但当研究者从其艺术本体出发,提出与“人生之谜”相关的“超验之美”问题,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它是一个符合小说文本性质和特征的美学命题。在某种意义上,它是一个提升红学层次、彰示红学新境界的命题,又是一个具有拓展性空间的问题。《红楼梦》的美学形态,前人已有探讨。一百多年前,王国维关于悲剧和优美与壮美境界的阐述,就是最早运用西方美学思想的尝试,以后也不曾被人否定和打破,因为它符合一般美学论著的理论架构。③“超验之美”显然是一个另立于此架构之外的概念。它的提出,不但将引起人们对《红楼梦》“超验之美”解读的兴趣,还势必影响红楼美学的整体研究和思考。总之,这将会是一个无论微观还是宏观都很有探索价值和开拓空间的课题。

正如美学作为艺术哲学与各门类的关系一样,红学文本研究也是有层次的。考证是文本研读的基础,一般性的思想艺术研究则是文本美学研究的基础。就研究价值而言,这里并没有高低之分。甚至基础研究更有普遍性的应用价值。但就对文本的接受而言,提升层次乃是深化认识的应有之义。九十年代初,笔者也曾经做过文本的探索性研究。拙文《红楼梦的表意系统和古代小说的幻想艺术》④就是企图从表意性亦即小说叙事的再现本体之外寻找文本研读的突破口,《超验》一文涉及隐喻、预示、象征等手法也在笔者关注之列。然而,将拙文与《超验》从美学形态上考察比较,就高下立判,质言之,差别乃在探索层次上。

在《红楼梦》文本阐释史上,每一阶段都会出现经得起时间考验和学界检验的典范性著作。如果说,上世纪初的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开启了哲学美学新思潮的进入,四五十年代的王昆仑的《红楼梦人物论》、蒋和森的《红楼梦论稿》等成为了红学人物评论的范本,六十年代何其芳的《论红楼梦》等奠定了小说思想艺术研究的框架,使后来者既有所遵循,又能有所超越,开大法门;那么,《人生之谜和超验之美》在更高层面上提出一个崭新的哲理美学命题,即使它还只是一篇论文,其启示意义也就绝不可以等闲视之了。

 

二、探索新思路

 

提出新课题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超验》探索了一条创造性的解决问题的新思路。简而言之,就是融合古今中外,进行理论与文本实际结合的思辨—审美研究。具体而言,则是融合西方超验美学和古代中国相关哲学美学思想,直觉体悟和逻辑思辨相结合,在文本的综合性解读中,揭示《红楼梦》“人生之谜和超验之美”的基本特征和形态。

作为文章核心词的“超验”是一个来自西方的哲学和美学概念。“超验”意指“超出一切可能经验之上,不为人的认识能力所能及的,如上帝和不朽的灵魂等便是。”⑤无法言说、无法阐述是其性质特点。它起源于古希腊的柏拉图主义,由此形成源远流长的“超验主义哲学”“超验美学”理论。在西方哲学史上,明确将“超验”概念引入哲学并加以专门讨论的是康德。有学者在谈论“美的超越性”与“超验之美”的区分时说,前者是对自己旨趣和世俗功利的超越,而超验之美是对整个经验世界的超越,其意义在于让理性和无限本身——生命的终极境界闪烁出光明,把人们的认识和情趣升华为信念或信仰。⑥中国古代虽然没有这一概念,但“超验”的哲学和美学观念却同样历史悠久。首见于《易经·系辞》的“形而上”应该就是近似概念。尤其是道家的本体论哲学美学:老子论道曰“玄而又玄,众妙之门”,“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等。有学者认为,超验与经验是道教美学思想的两个维度。⑦佛教禅宗的“不立文字,直指本心”也显然包含着超验哲学强调的直觉体悟,可惜由于缺乏超验逻辑思辨能力并没能发展出完整理论体系。⑧所有这些,都是“超验之美”的理论资源。吕启祥哲学美学修养深厚。她熟读中外哲学美学大师著作,又十分注意感受和辨别八九十年代涌入中国的各种西方思潮,谨慎择取,为我所用。然而,她的文章中却极少引经据典,作者引入“超验”这一理论渊源深厚的新概念时,如此解说:

 

超验是以经验为基础,又超越具体的经验世界,凭借心灵的契合而达到的一种体验和领悟。超验之美存在于艺术的深层结构中,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深入浅出,平易近人,这就是吕文的风格。至于中国古代哲人语言,她所用的,也只有从《庄子》化出的“大美无言”一句⑨。如盐入水,有味无痕,而渗透字里行间无所不在的,却是作者对“超验之美”的独到思辨体悟。这就是吕文达到的理论修养化境。这与那种食洋食古不化生吞活剥装腔作势的文风,形成鲜明映照。

站在理论的制高点。怎样解决提出的问题?这里有两条思路:一条是以理论为教条和框架,剪裁合适的文本材料以证明和阐述理论的演绎论证;另一条则是以理论为指导和工具研究文本,寻找合乎文本实际的真理性认识的归纳论证。很显然,对于一个亟待寻找未知的红学文本难题,后者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正是在这里,《超验》又一次提供了典范。

全文分“此岸与彼岸的对话”“今日对昨日的审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三个部分展开。这三部分体现的逻辑思路是,“此岸与彼岸的对话”从空间维度探索“超验之美”;“今日对昨日的审视”从时间维度探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则从文本作为语言的艺术作品基本特征进行本体深层探索。我们可以简称为空间维度、时间维度和本体维度,这种逻辑框架具有很高的概括性和覆盖性。它既符合文本解读的一般性要求,又特别突出了《红楼梦》文本的特殊性成就。

 

 

三、三个维度

 

现试分言之。

“大荒的彼岸与大荒的此岸的对话”。这是对小说整体构思的探析,实际上是对小说叙事外壳的超验世界(大荒世界)与叙事主体的经验世界(大观世界)关系的探索。吕文巧妙地运用了“对话”理论,揭示石头下凡历劫回归和贾宝玉人生道路连通两“岸”世界的意义,作了精彩阐释:

 

大观的此岸世界和大荒的彼岸世界互相否定,又在互相否定中互相肯定,在肯定与否定中不断对话。看起来似乎矛盾,其实正是作者不断探索、寻求精神归宿的生动体现。这种对话的性质和内涵十分丰富多样,却没有尽头,不能给出答案。……大荒的彼岸正是一种求索的标识和印记。石头的隐喻包含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叩问,体现出一种博大深邃的终极关怀。……他(曹雪芹)对人生的观察和体验,已穿越经验界而伸入超验界,这种超越和提升自然具有形而上的意味。

 

作者不但重点分析了作为石头载体的贾宝玉,还分析了贾府各色人物的生存心态,并联系读者的现实人性体验,特别强调《红楼梦》展示的是探索过程而非结果,过程比结果更为重要。最后说:“在寻求精神家园的过程中,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的沟通和对话,特别是两者相互否定带来的两难处境和矛盾心态则是一种普遍的人生体验。”“它不是终极真理,却是一种人的主体可以把握的真实的生命体验。”这就是以“对话”美学形态展示的“人生之谜”的哲理内核。

在第二部分“‘今日之我’对‘昨日之我’的审视”中,吕文抓住了“小说中的经验世界本是作者以过来人的超越态度进行重构再造”这一基本创作特点剖析。正是这种超越,蕴含着“说不清道不尽意蕴”的“超验之美”。这种“审视”,不仅是情感表现和哲思寄寓,更是审美建构。这里包含超越与回归的心理矛盾。在超越层面上,作者重点分析了“作家以超验的态度重构经验世界产生的艺术效果”,如浓重的命运感及其运用的预示手法,在心中有数的读者和一无所知的人物之间形成了一种心理张力,它所带来的审美心理上的期待感、紧张感、神秘感和震撼力极其强大。

 

作为上帝的作家使它承载某种超验信息而又不着痕迹,读者既因体察超验之旨而感悟,又因人物的不悟而悬念。

《红楼梦》就这样引动读者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培养人的悟性智慧,把人从形而下的世界一下子提升到形而上的世界。

 

在回归层面上,作品不是简单的复现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愧悔依恋遗恨悲情,“朝花”而“夕拾”。“作品中的经验世界比实际经历过的远为真切鲜活生动得多。虽则是‘昨夜星辰昨夜风’,却能和今日的读者‘心有灵犀一点通’。在这里,作者已经超越了过去,超越了自我,在广远无垠的时空里和读者沟通了。”这里没有常见的社会历史解析和评判,充满哲理的诗性语言诉诸人们的审美感受,让人们品味味外之味的“超验之美”。读这样的文字,本身就是享受。

第三部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其实是吕文在时空两个维度探析、回答了《红楼梦》“超验之美”的存在形态这一基本问题后,为自己设置的新的难题。“超验之美”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十分愉悦的境界,甚至具有某种神秘性,按照“大美无言”的古代哲学思想,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但《红楼梦》是一部供人阅读欣赏的语言的艺术作品,如果不能把“难以言说”变成“有所言说”,那所谓“超验之美”将成为无以索解的红学之谜。那么艺术的真谛在哪里?何以求索?在一定程度上求解,这是《超验》作者出于红学的崇高使命感给自己提出的任务。

她的做法是,“把人们普遍关注的小说人物和故事存在的疑窦、空白、隐意,而用经验世界的逻辑和情理难以解释和参透的地方”作为探索的入口,引入“意象”这一范畴作为求解的钥匙;并以人们长期争论甚至以为作品瑕疵的次要人物秦可卿、薛宝琴为例进行解说,进而涉及主要人物和故事如宝黛钗性格和关系、钗黛兼美,以及诗词韵语等重要问题,作出了自己别开生面而又令人信服的简要解释。她指出,意象在《红楼梦》中最重要的功能是其象征性。包括符号的象征和寓言的象征,作者的出色运用把它与人物、情节、环境、氛围的写实描写融合一体,使经验世界与超验之美接通,从而使读者的审美情感得到升华。

意象与典型、意境是人类从古至今创造的艺术至境的几种基本形态。再现型的叙事作品评论长期是典型论的独霸天下,抒情文学则以意境论为依归。《红楼梦》的诗性特征,使意境说较早进入红学领域。但“立象以尽意”(《易传·系辞》)的意象由于其从抽象到具象的演绎思维路径不同于从具象到具象的形象思维路径,很难以成功的创造进入研究者的视野。20世纪90年代初,笔者曾经在论述《红楼梦》的诗性情境时运用过“意象”概念,那实际上是把它视为作为某种情景交融意境的片段,即意境的构成成分,根本没有认识到它与典型、意境并列的范畴意义。也还有其他论者运用这一概念。但在红学世界引入“意象”范畴全面研读小说人物、情节、语言的成就,并进而揭示“超验之美”的真谛,吕启祥确是先行者。她总结道:

 

较之典型和意境,意象要含蓄得多,其不确定性与开放性也大得多。象征意象到了极致就成了谜。总之,意象和意境与艺术典型相融合,共同造就了《红楼梦》的艺术至境。

 

古人以“得鱼忘筌,得道忘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描写大美无言的极境,实际上陷入了神秘的不可知论。借助于理性之光的照耀,人类的悟性智慧可以发现和解说难以言说的隐藏秘密。《红楼梦》的“超验之美”第一次被吕文揭示出来,并作出了启悟后人的回答。

 

四、在追求中超越

 

关于《红楼梦》文本研读的层次,吕启祥曾经引用美学家宗白华关于艺术意境的论述加以说明。宗先生说:“艺术意境不是一个单层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现。从直观感相的摹写,活跃生命的传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可以有三层次。”⑩他把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分别对应于这些层次。这种说法未必确切。层次有高低,创作方法却没有高低。但它可以给我们提供启示。如果可以用粗读、细读和深读的通俗语言来大体表述这种层次的话,那么,对故事、人物和语言的初步普及性赏析性解读,以感知“直观感相的摹写”,应属于粗读;引入典型论、意境论及其他理论的进一步阐析,以了解其“活跃生命的传达”,应属于细读;而要得到“最高灵境的启示”,引入“意象说”,并使之与典型、意境、哲理等的探索结合起来,感受那难以言传的“超验之美”,就是十分必要的了。在这个意义上,说《超验》进入了“灯火阑珊处”的最高一层,或者说引领红学文本解读向更高层次升华,应不为过。

在吕启祥数十年红学道路中,《人生之谜和超验之美》也具有标杆性的里程碑意义。

吕启祥的红学之路,既是锲而不舍,始终如一,又是与时俱进,不断升华的。1975年她进入《红楼梦》校注组开始了终身的红学事业。《红楼梦开卷录》记录了她的最初岁月。这本收集1978至1983年成果的论文集,特别收集和附载了她参加校注工作写下的校读记和版本对照四百例。这表明她尔后的文本研读一开始就建立在正确而坚实的考证基础之上。但她并不以考证为依归,而选择了自己的路。⑾这些论文反映了改革开放初期红学界拨乱反正继往开来的成果,其中《形象的丰满和批评的贫困》(1981)首次从形象客体、创作主体、接受主体三个方面论述薛宝钗艺术形象的丰满复杂,发当时人所未言,特别显示出著者的独立思考和理论修养,这为她后来的自我超越准备了最重要的思维条件。收集80年代中后期的《红楼梦会心录》(台湾繁体字版)和90年代著述的《红楼梦寻味录》就是这一跨越阶段的记录。如果说,以《花的精魂诗的化身》为代表的80年代中后期的人物论所表现的独到的精细审美能力和优美文风,备受红学前辈称赞,也赢得学界盛誉,几乎到达了时代的天花板⑿,虽未突破典型论和意境论的传统框架,但其观念和价值尺度已一新眼目。那么,到了90年代初的两篇论文,《红楼梦与中国现代女性形象的塑立》(写于1991至1993年)和《老庄哲学和红楼梦的思辨魅力》(1992年),它们表现的面向未来的眼光和贯通古今的思辨能力就更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了。前一篇第一次显示出著者的女性视角和优势,和现代意识的前瞻性。后一篇则思辨深邃,著者不是仅仅着眼于老庄哲学与《红楼梦》字句的表面联系,而是深入内核,从隐藏在故事框架和人物关系背后的思辨哲理,以及人物性格特别是主人公人生态度的庄禅心境进行探索。她指出:“全书设置了现实世界和超现实世界两个层面,其隐喻和象征,能从总体上引导读者对现实世界产生一种幻灭之感和超越之想……引导人们对鸿蒙宇宙和变幻人生的理性思辨,把人引向高远,引向未知。”可以看到,《人生之谜和超验之美》一些观点和认识在这里都已经隐伏甚至显露。它可以视为后者的先声。五年以后,一篇在红学界提出引领性的高层次的审美新课题,展示高屋建瓴融合中西的理论素养与灵性领悟的缜密解读新思路的宏文就诞生了。环顾90年代,红学文本阐释正处于被称为“多元化时代”的开拓进取的活跃期,吸收新思潮研究新问题成为许多学者尝试的方向,美学、哲学、文化学、叙事学等阐释出现了一些有分量的论著论文。⒀《超验》显然以其切合小说审美本体的高层次解读站在这第一方阵的前列。它既是作者对小说文本阐释现状的超越,也是对自我的超越;它不但标志着作者学术眼光境界达到了新高度,也标志着作者缜密、妙悟、灵秀的学术文风的成熟。它使吕启祥成为了红学界文本阐释的名副其实的前行者、领跑人。

也许人们会遗憾于作者后来没有进一步把《人生之谜和超验之美》提出的新课题扩展成系统专著。这可能有各种主客观原因。国家级红研所承担的基础性、交流性任务很难保证长时间与事务隔绝的沉思冥想和著作条件。她在这些方面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除了《红楼梦》校注本和《红楼梦》大辞典的修订,她还特别主持完成了填补红学史料空白的百万字《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并写下了数万字史论前言。⒁作为参加校注工作副产品的后四十回研究也取得了新成就。⒂但年事已高的吕启祥先生并没有放弃自己在《超验》探索路上的继续努力。《作为精神家园的红楼梦》(2004)和《秦可卿形象的诗意空间》(2006)(均见于《红楼梦会心录》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可称为作者“后超验”时期的代表作。前一篇被置于自选集《红楼梦寻》之首,可见在作者心目中的地位。当时旅居国外的老人面对“既无书友,又乏资料”的写作困境,遂将《超验》一文中的“精神家园”之说,挥洒成万余字长文。其中紧扣普遍人性特别是海外游子的人生感受、故国乡关之思等,阐发《红楼梦》对人类精神的提升和超越功能,以其广阔文化视野和炽热爱国情怀感人肺腑。《秦可卿形象的诗意空间》则不但是对《超验》文意象说的专题阐发,及对秦可卿形象“超验之美”的独创性分析,而且对流行一时的所谓“秦学”导致文本解读歧途进行了尖锐批评,这实际上是对文本阐释的导向性指引,表现了可贵的理论勇气和红学责任感、使命感。虽然作者这时已很少用“超验”等专深词语,但其内核却已经是“超验之美”所提升了的深层意蕴和无尽思考。读红迷红大众所得到的,已不止于“直观感相的摹写”,也不同于“活跃生命的传达”,而是“最高灵境的启示”了。

吕启祥在回顾自己的红学道路时,反复强调:

 

在我,始终是将《红楼梦》作为小说,作为文学艺术来看待的。阅读中凡会心处常有诗意美感在焉。作品的不朽价值无论是社会的、历史的、哲学的,无不仰赖其审美品格来实现。这是我的着眼点和着力点。⒃

 

这就是吕启祥的《红楼梦》艺术本体观。它是一把总钥匙。她的一生追求,和“超验之美”的超越,都可以从这里找到答案。

 

五、文本阐释的语境思考

 

在为纪念《红楼梦学刊》四十周年编辑的《不惑之获》第二卷(思想艺术人物评论卷)里,吕启祥入选三篇,别无第二人享此殊荣;在影响广泛的红学史著的文本阐释部分,吕启祥的有关论文的征引也居前列,⒄可见吕启祥在红学界和新时期文本阐释史的公认贡献和地位。

但平心而论,我们不能不承认,在这四十年里,考据和文献的研究成就是主要的,而文本阐释成就尚不能与其匹敌。或者质言之,考据和文献是这一时期红学的内容和方法主导。学刊四十年精选文集《不惑之获》仅有第二卷收集文本阐释成果,三分天下仅居其一,就是这种现状的反映。从更广阔的视野看,“新红学”一百年来,红学的最引人注目的成果何尝不是来自文献考证?而文本阐释反而不那么显目。这是合乎逻辑事理的。因为考证是研读的基础。没有正确的版本选择和作者知识,甚至真伪不分,研读岂非空中楼阁?大多数老一辈红学家致力于基础性的文献考证,乃势所必然,这也是冯其庸先生主持红学工作的最大贡献。从另一方面说,考证以材料有无真伪为依归,以科学方法为指导,除以往政治运动外,较少受外来干扰;而文本阐释为观点左右,容易受非文学因素(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甚至商业利益)干扰,时或滑入歧途。又受思维定势影响,文本阐释或较易成文,却不易出新。至于新思潮新方法的接受和运用,到阐释成果的完成和公认又都需要一个过程。所有这些,都阻碍着文本阐释优秀成果的出现,只有不畏艰难者方能攀登高峰。吕启祥是其中的代表。历史风雨曾经耽误了她的青春,在改革开放春风吹拂下终能重新焕发光彩。她有幸最早进入红楼梦校注组和红研所,得到前辈大师关心指导,但最重要的是目标始终如一,超常的勤奋刻苦,使自己的天赋和才能得以发挥,终于成为新时期红学的佼佼者。她以“诗意美感在会心”“校释比照细研读”和“良师益友长相忆”作为《红楼梦会心录》(增订版)的分类标题,几乎可以看做对一生红学道路的总结。材料功夫、艺术感悟与思辨能力和师友帮助,这是对于红学阐释具有普遍意义的缺一不可的三条基本经验。其目标,则是接近和达到读者、作品和作家沟通的“会心”境界。这是吕启祥的一生追求。“超验之美”,就是这一追求的标杆性符号。

在这里,我还想特别指出,吕启祥作为一位杰出的女性红学家的意义。《红楼梦》是一部“使闺阁昭传”特别关注女性命运的书。问世以来,无数女性读者为之倾倒,然而二百余年红学史上,却鲜有女性研究者的名字。就本人所知,在吕启祥之前,女性红学论著仅有张爱玲《红楼梦魇》一书(单篇论述除外),1977年由台湾皇冠文学出版有限公司出版,199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简体字版。而吕启祥首部红学论著《红楼梦开卷录》出版于1987年,是大陆女性学者第一人。与她同时,首次出现了红学界巾帼群英荟萃的局面。她在长文《卅年一觉红楼梦,赢得半年师友情——略记我周遭的女教授女学者》有翔实而深情的回忆。⒅文中所述学者成就难以一一列举,仅就笔者所熟知者,如朱淡文考证卓出、马瑞芳兼治《聊斋》,而文本研读出类拔萃者,更有被吕老称为“第一朋友”的刘敬圻。她们的共同特点是,充分发挥了女性直觉感悟力强的性别优势,进入小说文本,又用女性视角体察书中的女性世界和两性世界,获得不同于男性的独特感受;并用富有女性才情的灵秀之笔传达出来,又各有个性色彩。她们都是不甘于蹈袭人言的创造者。在突破旧框架、接受新思潮方面有着女性的独特敏感和内化能力。几乎同时出现的吕启祥的“超验之美”,刘敬圻的“还原批评”⒆,都成为红学界一新耳目影响广泛之作。读她们的红学论文,你会更深切地体会到《红楼梦》中那句“山川日月之精秀所钟”(第二十回)名言的内涵。新时期女性红学家的群体涌现,是红学史的一件大事。它以女性自立自强的崭新面貌改变了红学研究、阅读与文本特点性别失衡的现象,加速红学回归文本本体的步伐。现在,中青年女性红学家和研究者不断涌现,成果可喜。作为前驱,吕启祥等功不可没。

展望未来,人们充满期待和信心。前一个百年,考证红学的版本、作者等基础工程已经基本完成,红学的新世纪必当是以文本为中心、以阐释为主体,包括解读、接受、传播,并及各种边缘性、相关性研究的广阔世界。可以预期,吕启祥及其著作的典范意义必将为更多人所认识学习和继承,她所栽种的《红楼梦》“超验之美”探索之花也必将在后继者手中璀璨开放结出硕果。

 

2021年6月草成,2022年7月改定于深圳

 

注释

《红楼梦开卷录》,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红楼梦会心录》(繁体字版),台湾贯雅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2年版;;《红楼梦寻味录》,山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红楼梦寻》,文化艺出版社2005年版;《红楼梦会心录》(简体增订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

《不惑之获》(三卷),《红楼梦学刊》编辑部编,文化艺术出版社2020年版。

一般美学著作把审美形态划分为优美、崇高(壮美)、悲剧、喜剧、丑和荒诞。

刘上生《红楼梦的表意系统和古代小说的表意艺术》,《中国古代小说艺术史》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56至477页;《红楼梦的表意系统和古代小说的幻想艺术》,《红楼梦学刊》1993年第4辑。

《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年版,338页。

阎国忠《超验之美与人的救赎》,《学术月刊》2008年第3期。

苏振宏《超验与经验:道教美学思想的两个维度》,《江西社会科学》2018年第9期。

参见周建漳《论“超验”》,《厦门大学学报》1993年第2期。

《庄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见《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4页。

见《红楼梦开卷录》,载《红楼梦新校本校读记》,附录《红楼梦新版本和原通行本正文重要差异四百例》。

冯其庸《红楼梦会心录》(台湾版)序言(1991年7月5日)

⒁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上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2006年增补版。

⒂《不可替代的后四十回及诸多困惑》,《曹雪芹研究》(2012年第2期),它是对写于1984年的《不可企及的曹雪芹》的补充和发挥。

《红楼梦会心录》(增订本)前言、后记,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

⒀⒄ 陈维昭《红学通史》(上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03至545页、484、487、515、517、560、785页。

吕启祥《红楼梦会心录》,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441至466页。

刘敬圻《贾宝玉生存价值的还原批评》,《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1辑。

   (本文作者: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邮编410000

照片20张,拍自2022年第5辑刘上生文辑该刊封面、目录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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