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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红楼梦》新校本注释的若干问题
推荐吕启祥文 黄安年的博客/2020年9月18日发布(第26027篇)
[按:首发于《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三辑,第185-208页,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8月。并载《红楼梦开卷录》第308-331页收录,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一版。又载《<红楼梦>校读文存》第69-87页,北京时代出版社2016年第一版。]
《红楼梦》新校本的注释如同正文的校订一样,经历了一个曲折、反复的过程。如果说,现在的注释较之过去多少有所充实和提高的话,那是因为前人的注释,包括近年来出版的各种公开的和内部发行的评注本子,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基础;特别是在此次注释过程中,得到了各方面研究者和爱好者的热忱具体的指导和帮助,我们只不过将这些成果集中起来,努力加以反映而已。如果说这个注释现在看来还有许多缺陷以至错误,包括在选目、体例以及注文内容各方面还存在许多问题的话,那是因为我们的工作还很粗糙,经验还很缺乏,尤其是我们的知识、见闻、水平都十分有限的缘故。这里拟将我们在注释过程中的一些想法和做法略加申述,目的是和大家共同讨论,以便今后再版时修订。我们恳切地希望读者和专家继续关心和帮助这项工作,不吝赐正,使之逐渐完善起来。
一
注释《红楼梦》这样一部古典白话小说,虽然不会象注释古代诗词散文一样遇到大量语言文字的障碍,然而《红楼梦》自有它难于读懂的地方,它不仅不同于古诗古文,而且和文学史上我国其它古典白话小说也不相同。由于作者所处时代的特点和他独特的生活经历以及艺术修养,使得这部作品在反映生活表达思想时具有自身的独特之点。所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当然,对作品进行科学的分析和深人的探素是研究论著的任务;注释不是论文,也不是什么“读法”,远远不能也不必承担“解味”的任务。这里只是说,作为注释也应当顾及小说的特点,在选择条目和拟定注文的时候,应当充分注意到这部作品的独特之处,力求对“解味”有所助益。
譬如,《红楼梦》的作者立意打破历来才子佳人小说的窠臼,实践自己的创作主张,某些有关词语如“野史”、“理治之书”、“风月笔墨”等,若能稍加注释,就会有助于理解小说的创作。如“风月笔墨”,通常是指那些描写风花雪月儿女私情的文字,而在这里则专指渲染色情的作品,同《红楼梦》这样写儿女真情的文字迥然异趣。另外,象“金陵十二钗”、“脂砚斋”、“风月宝鉴”、“禄蠹”等也是《红楼梦》特有的词语,相应地注出它们的涵义,对于一般读者来说,也是必要的。
又如,《红楼梦》中地名人名等多用谐音寓意。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寓有“荒唐”、“无稽”、“情根”之意,甄英莲谐“真应怜”,元、迎、探、惜谐“原应叹息”,以及“席”与袭、“雪”与薛、“带”与黛等等。这在中国古典小说中,虽说是个传统的表现手法,但象《红楼梦》用得如此普遍、巧妙、自然,则可称独步。对于没有见到过脂评的《红楼梦》初读者,给以提示是必要的。当然,如果一一指实,则过于繁琐,有时还不免失之穿凿。因此只将经脂评点明的,大家公认的作举例性注释,读者当能举一反三。
再次,《红楼梦》虽是白话小说,但其中包含着数量可观的诗、词、曲、赋、对联、匾额、简帖等等。如第五回的判词和曲子,廿二回的灯谜,卅七、卅八两回的海棠诗、菊花诗和螃蟹咏,五十四、七十六回的联句以及七十八回的《芙蓉女儿诔》等等。这些古典韵文在过去各版的《石头记》或《红楼梦》中是不加注释的。对于一般读者说来,韵文部分本来文字障碍较多,难于读懂,何况《红楼梦》里的诗词和其它古典小说不同。其它小说中的“有诗为证”往往只同情节发生某种局部的表面的关联,如形容自然景色描绘人物状貌之类,有时甚至同内容游离,即使跳过去不看也无妨阅读;而《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等则是作品的有机部分,对于揭示人物的性格命运有不容忽视的意义,是作者在构思时就缜密地安排了的。因此,如果对这些韵文完全不加注解则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初读者对小说的理解和欣赏。尤其象第五回的判词和曲子,如果一掠而过,象宝玉在太虚幻境中一样“看了不解”索然无味,则不仅对这些词曲本身不能理解和欣赏,而且对各个人物的性格命运以及全书的构思立意亦难深入体会。考虑到这种情况,我们觉得对于《红楼梦》中的韵文,原则上还是应当一律加注,至于注的详略应视具体情况而定。第五回的判词原来曾经注得很简,如“霁月难逢”一首,只注“写晴雯”。征求意见时读者认为太简,应略加阐释,因改得较详,后又作了些删削成为现在这样子:“晴雯判词。画面喻晴雯处境的污蚀与险恶。霁月难逢:雨过天晴时的明月叫‘霁月’,点‘晴’字,喻晴雯人品高尚然而遭遇艰难。彩云易散:隐指晴雯横遭摧残而寿夭。‘彩云’,寓‘雯’字。”对于廿二回中谶语式的灯谜注法亦类此。如“元春灯谜”条:“此谜是元春侥幸得宠和短寿早死的写照。‘能使’句:迷信传说爆竹能驱鬼魅,故云‘妖魔胆摧’。前二句喻元春为妃身价百倍、声势煊赫。后二句暗示元春显贵如昙花一现,贾府好景不长。”其余各回中的诗词则一
般只将词语及典故注出,其与作诗人性格命运关合的内容,留待读者自己去体会。至于象五十一回薛小妹的十首怀古诗,其谜底及作者的用意更是研究者的课题,不可能也不必要在注释中涉及了。
复次,由于《红楼梦》反映生活的宏富深微,有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之誉。作者博闻广识,无所不通,其中关涉到天文历象、典章故实、官职制度、国体家风、建筑陈设、山林泉石、服饰玩器、琴棋书画、饮馔游宴、诊脉开方、释道迷信及至方言民俗等等,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几乎无所不包。这就给注释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对于这些知识性的东西,原则上我们还是要求尽可能地作出相应的注释,努力搜求,多方请教,以期能够给读者一些方便,追踪作者的广见博识于万一。注释过程中这方面的收获和存在的向题都是较多的,将在下面单另说明、举例分述,此处从略。
最后,由于这个新校本是以脂评系统的庚辰本为底本的,其文字与现在通行的以程乙本为底本的本子有较多的歧异,其中某些字、词比较生僻或为读者所未曾习见。考虑到这种情况,我们也适当加了一些注释以利阅读,并可多少增加对于脂本文字某些优点的认识。比如第五回写宝玉与黛玉小时共处,通行本作“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脂本为“言和意顺,略无参商”,注出“略无参商”的含义就可知道这对于形容两个孩子的天真无邪和睦相处才是恰当的。又如第六回凤姐接待刘老老时“家常戴着秋板貂昭君套”,通行本此处作“紫貂昭
君套”。貂皮本是贵重的短毛细皮,以紫貂最贵,多为大官所用,妇女家常倒是穿戴“秋板貂”合式。“秋板貂”是指秋季绒毛尚未长全的貂鼠皮,又称“秋皮”,比“夏皮”为佳而不如“正冬皮”。因在此加了注释。再如卅七回探春短简中“若蒙棹雪而来”,通行本作“造雪而来”。此处早经专家指出,“造雪而来”甚为费解,“棹雪而来”则有典可据,出于《世说新语·任诞》。记王子猷冒雪“夜乘小船”访戴安道,刚到门口就回转了。人家问他为什么,他说:“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棹(zhào照)是船桨,这里用作动词,
相当于“划”。可见“棹雪而来”正是“乘兴而来”的意思。这些地方加以注释对于脂本文字的特点和优点当可增加了解。
二
上文已经提到,《红楼梦》涉及的知识范围很广,虽是文学作品而有百科全书之誉。以我们的浅陋要对这部作品进行注释困难很多,只有老老实实地学习。所谓学习,包括翻阅资料,向书本学习;虚心求教,向专家学习;征求意见,向社会学习。目的是力求通过注释给读者增加一点知识,减少一点阅读的障碍。注释的过程的确就是学习的过程,这里有几种情况值得提出来说一说。
1.从完全无知到有所知识。《红楼梦》里的许多事物是我们从未见过或不曾听说的,在一般的辞典类书里也难以查到,简直无从注起。上面提到的“秋板貂”,起初我们就不知其何指。这种例子是很多的,比方系在裙边的“双衡比目玫瑰佩”(第三回)是一件怎样的饰物?“大貂鼠卧兔儿”(六十三回)究竟是不是指一种帽子?“一斗珠的羊皮褂子”(四十二回)的“一斗珠”又是什么意思?“佛青”(九十回)这种颜料为什么这样命名?等等。多承熟悉此类服饰名物的前辈和专家一一给以指点说明,我们才比较地弄清了。所谓“双衡比目玫瑰佩”是一件双鱼形的玉佩,“玫瑰”是玉的颜色,“比目”是鱼名,成双而行,取意与“比翼”“鸳鸯”相类。《尔雅·释地》:“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是也。“衡”,亦作“珩”,佩玉上部的小横杠,用以系饰物,因“比目佩”成双,故日“双衡”。现在在故宫博物院还可以看到与此相仿的玉器佩饰。“大貂鼠卧兔儿”正是指貂皮做的一种帽子,样式如同卧兔。“一斗珠的羊皮褂子”即用未出生的胎羊皮做成的皮褂子。这种羊皮卷毛如粒粒珍珠,故又名“珍珠毛”、“一斛珠”或“一斗珠”。“佛青”这种绘画颜料为石青中之最深者,又名“头青”。因为如来佛像头部的螺髻着色用这种深青,故称“佛头青”或“佛青”。在这方面,我们深深体会到切忌望文生义、主观臆侧。凡是不懂的东西,只有在查考了典籍或请教了内行之后,方可作注,否则是容易弄错的。就如一0五回那张抄家单子中有“倭刀帽沿十二副”,这“倭刀”望文生义似乎是日本军刀之类,其实不然,它是“青狐”的别称。《清一统志·奉天府五》载:“青狐亦名倭刀,毛色兼黑黄,贵重次元(玄)狐。”
在古建筑方面,《红楼梦》中从贾府的厅堂院落、厢庑游廊到大观园的亭台楼阁、山林泉石,涉及不少专门知识。这方面我们只有请教搞古建筑的同志,对照现存王府的屋宇以及参观大观园的模型等,才对书中出现的有关建筑术语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和某些感性的知识。比方第三回写黛玉初到荣国府,看见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这“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是怎么回事呢?经请教内行才懂得了,这是指两边的厢房用“钻山”的方式与“鹿顶”的耳房相连接。“鹿顶”也叫“孟顶”,是建筑术语,指平屋顶;“耳房”是连接正房两侧的小房子,“钻山”指山墙上开门或开洞,与相邻的房子或游廊相接。作者在这里特别写明“鹿顶耳房钻山”,显示出荣国府的建筑规模不同于一般民宅,是大型王公贵族府第的气派。可见了解这类建筑词语也有助于理解小说的内容。再如第十七回众人初次游赏大观园,到了蘅芜院,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卷棚”是什么?缺少古建知识就难以说清楚。这也是一个建筑术语,指一种没有正脊的屋面做法,即屋面两坡的连接处不用正脊压盖,而是一个弧形的转折。对此研究有素的同志还告诉我们,这里“连着卷棚”很可能是“连搭卷棚”,“连搭”正名为“勾连塔”,建筑术语,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卷棚”屋面连接在一起,多见于皇家苑囿的建筑。因此,“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可解释为五开间的两卷勾连搭屋面的建筑形式。我们在参观有关圆明园的展览时看到过类似的实物模型,觉得这样的解释是合理的。《红楼梦》中还有的建筑词语不见于营造典籍,似乎出于作者的杜撰。五十三回写宁府准备过年,气象一新,中路正门大开,小说于此写了一系列的门,其中有个“内塞门”就难以查考,据内行结合作品描写的情况来推测,此门似应位于内仪门与正堂之间,是一座独立的屏门。作者在这里特地写出一系列的门,意在渲染宁国府的广宇重门,庭院深邃,是有其用意的。
《红楼梦》里写到不少医案药名也是注释中的一大难题,也只有请教内行之后才敢拟注。当然,注释不是开方子,不必处处详尽,事事坐实,但有时医理药性同小说情节密切相关,不予注解会影响对情节内容的了解。比如第五十三回晴雯病补雀金裘后,王太医来诊脉,疑惑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微浮缩起来,……这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虚微浮缩”正是中医诊断脉象所用的术语。虚、微,指脉搏细软无力的脉象,常见于正气不足、气血虚亏的各种疾病。浮、缩,指轻按便得、应指即回的脉象。病初起邪在表时,出现浮脉是正常的;病久后,正气损伤,致使气血运行不畅,正常情况应出现沉脉;如果相反地出现浮脉,说明阳气已不能潜藏,病情已到了十分危重的地步。晴雯病已多日,忽呈虚浮脉象,故王太医认为“非同小可”。这里固然看出王太医不是庸流,颇为高明,更说明晴雯为解宝玉之难,殚心竭力,毫不顾惜自己的病体。对于刻划晴雯的性格,这是相当重要的一笔。因此注释“虚微浮缩”是有助于读懂这一段情节内容的。余者如关于秦可卿、尤二姐等都写到医案,根据不同的情况,有的加注,有的就从略了。至于药名,也酌情作了一些注释,对于一般读者说来,或可增加些知识和阅读的兴味。
总之,在注释过程中,碰到我们不懂不熟、比较专门的东西是很多的,尽管现在还远不能穷尽那些我们所未知的部分,但就已经注出的部分而言,确是一个从无知到有所知识的过程。
2.从知之不确到比较确切。在注释中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形,就是有些我们本以为懂了的或者一般也都这样解释的,而其实却经不起推敲,是并不那么准确的。经过多次反复,包括自己查考或别人指出,才发现原来弄错了,或有片面性,这样我们的认识就得到深化,注文中的某些错误也得以纠正。
比如对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第二回)的解释,一般都把“僵”解作“僵硬不活动”,《辞海》新版“僵”字的第二义就是这样解释的,并恰好引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作为举例。这条引例当据李时珍《本草纲目·马陆释名》,说它一名“百足”,“此虫足甚多,寸断之,亦便寸行,故鲁连子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推究起来,并不甚切。实际上这一成语还有更早的出处和更确切的解说。三国魏曹冏《六代论》:“故语曰:‘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
也。”这个“扶之者众”,就是足多而能扶之使不倒的意思,在这里“僵”字用的正是本义和古代常用义,亦即《辞海》第一义“仆倒”,而不宜解为“僵硬”。连系小说正文来看,冷子兴引用这句古话为的是比喻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死”喻其内囊已尽,“不僵”喻其架子未倒,正是十分贴切的。我们在作此条注释时,起先也曾随一般说法将“僵”解作“僵硬”,后改为“仆倒”,经历了一个从不甚确切到比较确切的过程。
又如第三回林黛玉刚到荣府,贾母为之安排住处,吩咐“把林姑娘暂且安置在碧纱橱里”。“碧纱橱”是什么?一般都理解为纱帐式的东西,过去的注释也曾说是“炜幛一类的东西。用木头做成架子,顶上和四周蒙上碧纱,可以折叠。夏天张开摆在室内或园中,坐卧在里面,可避蚊蝇”。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它应是清代建筑的室内装修中“隔断”的一种,亦称隔扇门、格门。清代《装修作则例》中写作“隔扇碧纱橱”。其用途是以它隔断开间,中间两扇可以开关。格心多灯笼框式样,灯笼心上常糊以纸,纸上画花或题字,宫殿或富家常在隔
心处安装玻璃或糊各色纱,故称“碧纱橱”,俗称`“格扇”。结合第十七、第廿六回的有关描写来看,它的单位是“层”、“道”,橱内还设有床帐。因此,“碧纱橱”一词的确应当从建筑的角度来注释才是准确的。就从第三回的正文来理解,黛玉进荣府,其时正值残冬,没有必要坐卧在纱帐韩嶂一类东西之中乘凉避蝇,她和宝玉住的实际是隔开的里外间。了解了建筑方面室内装修中隔扇碧纱橱的性能,黛玉被安置其中也就合情合理了。
再如第三十一回袭人挨了宝玉的窝心脚,口吐鲜血,宝玉慌了,即刻要“山羊血黎洞丸”来。我们原以为“山羊血”和“黎洞丸”是两种药,山羊血不注自明,只消注出“黎洞丸”就可以了。后来才弄明白两者的关系,“黎洞丸”这种专治跌打损伤的成药因其配方用“山羊血”,故称“山羊血黎洞丸”,应当完整地注出。第五回“唾绒”一词有的注本释为古代贵族男女调情之物,似乎不好理解,也缺少根据。南唐李后主《一解珠》“烂嚼红茸(绒)笑向檀郎唾”以及明代杨孟载《春绣绝句》中“含情正在停针处,笑嚼红绒唾碧窗”之句,并不能说明“红绒”本身是什么调情之物,倒是由此可知古代女子作刺绣女红,每逢停针处常咬断线头,将粘留口中的绒线轻轻唾于窗前,此即所谓“唾绒”,这样解释恐怕比较切实一点。贾宝玉素有爱红的癖好,见到女儿口中唾出粘带口红的线绒而心喜,是符合这个人物特点的。还有象七十八回《芙蓉女儿诔》中有些地方仔细想来我们原来的理解似不甚确。如“素女约于桂岩”的“素女”是谁?注家多据《史记·封禅书》:“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因把素女释为古代善鼓瑟的女神。这一解释虽然有据,但似乎不很贴切,因与“桂岩”无涉,而且也没有象下文写“弄玉吹笙,寒簧击敔”那样写素女鼓瑟,因此觉得应当从“桂”字着想。仙境何处有桂?人们最为熟知的当是月中桂树了,月宫亦称桂宫,这里作“桂岩”是为了与下句的“兰渚”对偶。这样看来,与芙蓉神相约于桂岩的恐怕应该是月中素娥。柳宗元《龙城录》中有唐明皇游月宫,见素娥十余人舞于桂树之下的记载;而李商隐《霜月》诗也有:“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蝉娟”的句子。此处写作素女是出于平仄声要求的缘故。基于上述考虑,我们没有将素女解释成古代善鼓瑟的女神,而注为月中素娥了。
上面所举的一些例子,只是说明就我们有限的见闻范围而言,认识似乎是进了一步;但这种认识是否准确和完善则不一定。学海无涯,认识的过程是没有穷尽的,而且很可能出现反复。我们随时准备以新的更加准确和深刻的认识来代替现在的认识。
3.典故出处,力求贴切。上举“素女”的例其实也是一个想求得较为贴切的出典的例子。此类例子是比较多的。《红楼梦》固然是白话小说,但毕竟是部古代作品。对于其中数量可观的古典韵文,既要作注就不可避免地要碰到典故出处问题。由于作者学识渊博,因而不少地方至今注不出来或没有把握,只有老老实实暂时不注或沿用成说。当然,由于参加工作的同志花费了不少功夫,翻书查典、切磋研讨,某些过去不知道的知道了,不准确的弄得较准确了。我们感到这方面还是有所进展或谓之小有突破也可以。往往看来是很细小的,对全书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得来也是颇花工夫煞费推敲的。兹举数例:
其一,四十回行牙牌令时,行至宝钗,这一副三张牌的点色是:左右两张均为“长三”(两个三点平行斜排),中间一张是九点(上六下三),鸳鸯便道:“凑成铁锁练孤舟”。据明代栖筠子《牌统孚玉》,知道这是一副牌的名称,即用以代指上述“长三、三六、长三”这副牌。其中两个“长三”和“三六”中的三点连起来象“铁锁”,六点即为“孤舟”。而牌经中所取这类文雅而形象的名称,多有现成的诗词歌赋或者成语俗谚为据。“铁锁练孤舟”一语何据?最初一无所知。只见《通俗编》所附《直语补正》中有如下记迷:《粤西志》有“铁锁练孤舟,千年永不休”之谣,商盘《质园集·铁城怀古》引之。寻《粤西志》,未得书,遂查商盘的《质园诗集》,在卷三十二《铁城怀古》之二“铁锁孤舟有旧谣”的注解中,也只有“郡志载有‘铁锁练孤舟,千年永不休’之谣”等语。又翻阅几种地方志,终于在清道光八年英秀等续修的《庆远府志·地理志上》中查得所引旧《志》云:“郡城如舟形,东西南三关外平衍十余里,小石联绵散布,旧有谣云‘铁锁练孤舟,千年永不休。夭下大乱,此处无忧;天下大旱,此处半收。’”“铁锁练孤舟”一语,才算找到了出处。第六十二回中此句重出,其中“锁”作“素”,“练”作“缆”,意思是一样的。
其二,三十七回史湘云所作咏白海棠诗中有句云:“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过去注家对此句多只注出“蓝田玉”一词,说明蓝田即陕西蓝田县,山中自古产美玉,称“蓝田玉”。这当然是不错的。但若从全句、整联着眼,则似应对“种玉”加以注解。“种玉”原是有现成故实的,出于晋干宝《搜神记》。据载雒阳地方有个杨伯雍,居无终山,山高八十里,上无水,他便担水设义浆于其上,供路人渴饮。三年之后,有一人来就饮,送杨一斗石子,叫他种在山上,说:“玉当生其中”,又说:“汝后当得好妇”。杨伯雍依言种石。后北平有徐姓富家,有女姿德皆备,时人求婚,皆不许。杨前去求婚,徐氏笑以为狂,因戏云:“得白璧一双来,当听为婚。”杨到种玉之处,挖出白璧五双,以之聘得徐氏女。这个故事并非什么僻典,容易查得;只是在注这两句诗时往往不易想到而忽略了。其实,“神仙种玉”的故实于此正好切合,若撮要注出,对理解诗句是有帮助的。联系全首来看,此典同史湘云的遭际命运都可能有某种关合。这当然不是注释的范围,也就不必涉及了。
其三,三十八回宝玉咏螃蟹诗中有“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之句。过去所注对下句能指明来历:“横行公子”指蟹,如《蟹谱》中称蟹为“横行介士”,晋葛洪《抱朴子》中称蟹为“无肠公子”;更有金元好问诗《送蟹与兄》简直就有“横行公子本无肠,惯耐江湖十月霜”的句子。至于上句的“饕餮王孙”按理也应有典,但不知何出。经翻查资料、斟酌推究,觉得这里用的是明代徐渭《钱王孙饷蟹》诗事。其诗云:“鲰生(徐渭自称)用字换霜鳌,待诏将书易雪糕。并是老饕营口腹,管教半李(半个李子)夺蛴螬(金龟子)。”
“老饕”典出苏轼的《老饕赋》,刻划了一个贪馋好吃放达不羁的“老饕”形象。宝玉诗中的“饕餮”取义与此相类。“王孙”在这里既关合徐渭诗题上的“钱王孙”,又是作为贵族公子的宝玉的自指,不是颇为恰当的吗!这样,“饕餮王孙”一句便也有了比较妥贴的着落了。
其四,第五十回李纨所作灯谜谜面为“观音未有世家传产,打《四书》一句。湘云猜“在止于至善”,不对;黛玉猜“虽善无征”,众人都道“是了”。过去注释“虽善无征”都指明此语出于《四书》中的《中庸》,全句为“上焉者虽善无征”,“征”意为征验、证实。这当然不错,然而仅止于此是不够的,因为谜面与谜底究竟有什么关联仍未说清楚。原来这个“征”字意含双关,除上述意义外,在此又应作古时“纳征”(纳彩)以成婚礼之“征”解。据《仪礼·士婚礼》郑玄注:“征,成也,使使者纳币以成婚礼。”贾公彦疏:“纳此则婚礼成,故云征也”。“纳征”也叫“纳币”,是古代婚礼中“六礼”之一,即男女双方缔结婚约,男家通过媒人把聘礼送给女家,俗谓“过定”。因此,在这里,“虽善无征”即可理解为观音虽善,却无人向她纳彩定亲,故不能传宗接代,与谜面“未有世家传”暗相关合。如果把这层意思也注了出来,那就比较完善,对这段情节也就能够弄懂了。
其五,同是这一回(五十回)咏雪的即景联句中有“煮芋成新赏(黛玉),撒盐是旧谣(湘云)”一联。此联在程高本中被改成“苦茗成新赏,孤松订久要”,同雪没有关联,使人莫名其妙;如果知道上下联各有同雪关联的相应的出典,就更可看出程高本的妄改了。“撒盐”一句用的是晋代谢朗以“撒盐”喻雪飘的典,十分明白,在第五回注“咏絮才”时已经提到了。唯上句“煮芋成新赏”又有什么讲究呢?经查,原来苏东坡贬谪儋耳(今广东海南岛儋县)时有一首诗写到煮芋(芋芳)事。其诗为《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海南岛地处热带,自然不会有雪,但苏东坡盛赞玉糁羹的“酽白”,正可以用来比喻雪色的纯白。黛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取用了“煮芋”的典故来吟咏眼前的雪景。这“新赏”既是苏东坡对山芋作成的“玉糁羹”这一佳品的赞赏,也是黛玉等人对“玉糁羹”那样酽白美好的雪景的赞赏。
上面所举的若干例子,只是说明我们在此次注释过程中对于典故出处是用心查找并力求贴切的。但我们的理解和注释是否符合作品的实际和作者的用意则有待检验。至于书中出典至今注不出来或没有把握的地方还是很多的:如第十七回明说“古人诗云‘蘼芜满院泣斜晖’”,又说“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究竟系指何人何诗,不得而知。又如第五十回联句有“没帚山僧扫,埋琴稚子挑”,出于何典,也不清楚;第七十六回“争饼嘲黄发,分瓜笑绿媛”,虽则注了,也显得勉强、并不很切。再如第七十八回《芙蓉女儿诔》中“梳化龙
飞”之类更是难题,未能解决。如此等等,还有不少。可见,在《红楼梦》注释中还有许多未被认识的领域,有待于进一步的探索和研究。
三
《红楼梦》这部杰作拥有十分广泛的读者对象:不仅治文史的阅读、研究它,各行各业也都有大批的爱好者;不仅多所阅历的成年人欣赏它,涉世不深的青年也愈来愈多地要求读懂它、正确理解它;不仅在国内影响巨大,而且在世界各国,读者和研究者也与日俱增。既然有不同年龄、不同地域、不同生活阅历、不同文化水平以至不同国籍的读者,那么在注释工作中也就应当注意到这种读者对象十分广泛的事实,着重地为青年读者着想,为文化水平较低的读者着想,为不大熟悉中国的历史文化和风俗习惯的读者着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选择条目比较宽、注文比较详的缘故。有些对于具备一定历史知识、文化修养和生活经验的读者是完全用不着注释的东西(对专家当然更是多余),但这既是一个普及本,就应当为广大读者考虑,适当增加一些注释。当然,这个界限不易掌握,详略繁简很难得体;这里只不过是把我们之所以这样考虑的原委加以说明,做到多少,只有在实践中逐步摸素。下面举出几种情况略加陈述。
1.由于时代生活的隔阂,有些词语如不加注释,今天的读者主要是青年读者会感到隔膜甚至不懂或误解。这里又有不同的情况:
一种是该事物或习俗已不复存在或不再流行。如“当票”(五十七回)、“驮轿”(五十九回)、“旋子”(六十回)、“一丈青”(即“耳挖子”,五十二回)、“沤子”(五十四回)、“明瓦”(四十五回)、“美人拳”(五十三回)等即属此例;还有如“炸一炸”(旧的金银器经淬火加工使之重现光泽谓之“炸”,见三十五回),“倾”(将金银熔化倒人模子里铸造的一种工艺,见五十三回),“一个力气”(古代拉弓用力的单位,“一个力气”相当于九斤十二两,见七十五回),“‘敏’读密’”(即避尊长者讳,见第二回),“布让”(席间向客人敬菜,见第三回),“绝好的孩子”(指男妓,见四十七回),“道恼”(向遭丧或遇祸的人家慰问,见四十三回),“捐馆”(死亡的讳称,第十四回)等等,亦属此例。
还有一种情况是同一词汇,其含义与今天通行的解释差别很大甚至完全不同。这种情形很多。如“口号”并非“标语口号”而是“口占、随口吟成(诗句)”的意思(见第一回),“便宜”并非“价钱便宜”而是“方便”之意(见第三回),“详”并非“详细”而是旧时下属向上司呈报的一种公文(第四回),“解释”是领悟、不受困惑的意思(第五回),“经济”是经邦济世的意思(第五回),“游击”是一种武官的名称(十四回),“制度”用作动词是“规划调度”的意思(十六回),“答应”作“伺候”或“仆人”解(十八回),“汗巾”不是擦汗的手巾而是系腰用的长巾(二十一回),“语录”不是今天习惯说的领袖语录而是一种称为“语录体”的古代语体文(二十二回),“法官”不是现代审理案子的法官而是对有职位的道士的尊称(二十九回),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些地方若不加以注释,有些读者就会用今天的眼光看待这些词语的意义,很容易发生误会,从而影响对作品的理解。
2.由于地域的不同,对于这部分读者是很容易懂得的方言俗语,对于另外一部分读者则往往是陌生难懂的,因而也宜注出。
人们都公认《红楼梦》是一部以北方口语为基础的白话小说,其中也吸收和驯化了某些方言词汇、村俗俚语成为整个文学语言的有机部分。脂批有云:“此书若干人说话语言及动用饮食之类皆东西南北互相兼用。”这不仅同作家的个人生活经历有关,也同语言的相互交流和吸收的历史现象有关。在注释中顾及方言俗语这一方面会有助于读者认识《红楼梦》语言的丰富性。
这方面的例子很多。比如:“堪堪”(将要的意思,见第二回),“能着”(将就的意思,见第四回),“狼犺”(笨重的意思,见第八回),“渥”(覆盖裹藏某物,借以保暖或使之变暖,见第八回),“打旋(xué学)磨子”(围着人打转、向人献殷勤的意思,见第九回),“晌午大错”(正午已过去很久,见十五回),“不待见”(不喜欢、讨厌,俗有“人嫌狗不待见”的话,第二十一回),“挺折腰”(到顶的意思,二十四回),“不当家花花的”(“不当家”亦作“不当价”,意即不应该、当不起、罪过,“花花”是词尾,无义,见二十五回),淘气(这里是怄气之意,二十六回),“搅过”(义同“嚼用”,即日常的吃穿用度,五十九回),“筛酒”(斟酒,二十八回),“垫踹窝”(代人受过,二十回),诸如此类,不再赘举。往往某个词语对于南方读者说来是不言而喻的,北方读者却不甚了了;反之亦然。因此遇到这种情形还是兼顾各地读者,适当加以注释为宜。当然,这类词语有的要将其色彩意味传达得准确恰当是不容易的,只能作出大体接近的解释,让读者联系上下文来体会这些词汇怎样增强了语言的表现力。
3.言浅意深。《红楼梦》的行文中时有这样的地方:文字看去浅近,并无难读之处,粗心的读者一掠也就过去了;实际上却含意颇深。如果有选择的加点注释,会有助于对作品的理解。这种情形在前五回较多,诸如“翻过筋斗来的”、“有命无运”、“乘除加减”、“反认他乡是故乡”以及“护官符”的那几句谣谚都是。
这些词语往往是某种人生经验或抽象哲理的比喻或隐括。“翻过筋斗来的”正是比喻那饱经沧桑、阅尽炎凉从而看破世情的人。“有命无运”是同“命运两济”相对而言的,是评说英莲和娇杏主仆二人完全不同的遭遇。“命”和“运”现在通常是连用的,旧时将其区别,“算命”的将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按干支排列,再以五行生尅来推断一生境遇的吉凶祸福谓之“命”;在“命”之下,再推断一段时期内运气的好坏谓之“运”,故有“时来运转”的话。因此“有命无运”从字面上说得通,并不矛盾;当然它的实际含义侧重在“无运”,说英莲生不逢时,遇又非偶,遭际堪悲。“反认他乡是故乡”则把现实人生比作暂时寄居的他乡,而把超离尘世的虚幻世界当作人生本源的故乡。因而慨叹那些为了功名利禄、娇妻美妾、儿女后事奔忙而忘掉人生本源的人是错将他乡当作故乡了。其实整个“好了歌”及注都有这种言浅意深的特点,分析它的复杂的思想内容自然是评论研究的事,但帮助读者领会它表达思想的特点则是注释可以部分地做到的。当然不必一一注实,而只消举一反三,读者便可以自己去领会了。至于第五回的判词和曲,其中大量的双关、隐寓都作了较详的注。这些词曲同样具有言浅意深、既形象又概括的特点。上举“乘除加减”只是巧姐《留余庆》曲中一词,它当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算术的加减乘除,而是说人生的荣枯消长、沉浮赏罚皆有定数丝毫不爽的意思。对于
这类词语如果不加注释,那么《红楼梦》的初读者是会感到很有障碍的。
四
《红楼梦》注释水平的提高有赖于整个《红楼梦》研究的学术水平的提高。注释本身虽然是帮助阅读的一种工具和桥梁,带有普及性、知识性,但也要求将某些有关的研究成果及时地反映在其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注释本身也体现着学术性。红学是不断发展的,注释也不能一成不变、一劳永逸。这里有两个问题值得一谈。
一是及时地吸取和反映新的研究成果问题。本文开始曾提过,注释不是论文,不可能也不必要承担对作品的分析研究的任务;但在研究中凡涉及到同注释有关的方面,包括名物考据、典故出处、词语诠释、情节理解等等,如果有了新的收获,就应据以充实和改进注释的内容。上文述及的有不少就不单是知识问题,也是学术问题,比如从知之不确到比较堆确实际上也包含着研究的心得。此处再举两例作为补充。
第五回写到秦可卿房中陈设,其中一项为“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寿昌公主何人?一直是个疑问。因为无论在史书上或小说戏曲中,都查无其人。经过研究者的查考研究,则知道原来是“寿阳公主”之讹误。《太平御览》卷三十“时序部”引《杂五行书》载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旧历正月初七)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于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宋代程大昌《演繁露》有“含章梅妆”条,记载与此略同。从故事的内容看,同小说此处所写一系列物事浓丽香艳的情趣是协调的。作者借用这个故实合乎情理。很可能是由于传抄的失误,“寿阳公主”便成了“寿昌公主”。这样解释看来比较合理,因在注释中采用了。
第五十六回探春理家一节,宝钗在同探春议论中曾提到“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读到这里,人们搞不清朱夫子是否真有一篇《不自弃文》,文章内容又是什么?历来注释也从未注出这一条。前些年经研究家指出,此文见于清代刊印的《朱子文集大全类编》“庭训”类。文章开头说天下之物“有一节之可取,且不为世所弃,可谓人而不如物乎?盖顽如石而有攻玉之用,毒如蝮而有和药之需,……类而推之,则天下无弃物矣。今人而见弃焉,特其自弃尔。”结论说:“为人孙者当思祖德之勤劳,为人子者当念父功之刻苦;孜孜汲汲以成其事,兢兢业业以立其志。……若是则于身不弃,于人无愧,祖父不失其贻谋,子孙不沦于困辱,永保其身,不亦宜乎。”探春说这“不过是勉人自励”。她同宝钗对此文的看法又大有分歧:探春认为不过是“虚比浮词,那里都是真有的”;宝钗反驳说,“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并且批评探春“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可见,了解《不自弃文》的内容,对读懂小说这一细节,理解钗、探的思想性格有所助益。曾经有人怀疑此文是否朱熹所作,认为很可能是清初的另外一位“朱夫子”朱柏庐的文章。这篇入于“庭训”的《不自弃文》同朱柏庐的《朱子家训》不是颇为相类么?何况清以前朱熹的文集并未将此文收入。经研究家进一步推考,特别是发现了物证——赵孟頫所书的《不自弃文》一帖。赵是宋末元初人,所书自然不可能是清人文章,因而可以排除此文是朱柏庐所作的疑点,其为朱熹文章是大致可信的。因此我们在注释中据北京图书馆所藏《朱子文集大全类编》第八册卷二十一《庭训》所载《不自弃文》,撮要拟成注文,反映了这一研究成果。
另外一个是如何对待学术界尚无定论、存在争议的问题。对此,我们认为应取慎重态度,不可强加于人。这里大致有几种处理方法:一是暂且不注;一是注释宜简,留待读者推考;一是介绍较有影响的一种或几种成说,供读者参考。第一种情况不言自明,下面对后两种情况举例略加说明。
比如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本是一桩疑案,历来众说纷纭。近年来有的同志对此作过研究,写了专文,提出了较有说服力的看法。我们在注释此条时原来所拟注文比较详尽:“因:凭;借。伏:隐伏,伏笔。白首:指老年人。双星:牛郎、织女二星。这个回目可能是八十回以后原稿中有关史湘云命运的伏笔。据庚辰本第三十一回脂批:‘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麟麟,正此麟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可知此回宝玉手中的雄麟麟,以后辗转到了卫若兰手中,似预示后来史湘云与卫若兰成婚。再结合第五回史湘云的判词和‘乐中悲’曲子的内容,作者在这个回目里或暗伏史湘云的悲剧结局,即她与卫若兰成婚后又不幸离异,直到白首迟暮之年,有如神话中隔在天河两岸的牛郎织女双星,不得重聚好合。因八十回以后的原稿不存,具体情节已无从确知。”后来考虑到此说虽然言之成理,但毕竟仍是一种推断,不如留待读者在比较诸说中自己选择,不宜注得过于详实,因将上引注文删简,只注释词语及将有关脂评引出,余均删去。这样做似乎更加客观些、慎重些。
又如第五回王熙凤判词的解释也存在着不同意见,尤其是第三句“一从二令三人木”,说法更多。有的认为是写出琏凤关系的三个阶段,有的认为是概括凤姐本人一生的遭遇,有的则认为包含着凤姐害死尤二姐的整个故事。限于篇幅,注释中不能一一介绍,但经脂批点明的“拆字法”是大家公认的,应当注出。至于对所拆的字“从”、“令”、“休”怎样解释,则都不甚圆满,但考虑到第一种说法流行较广,因在注文中作了这样的介绍:“一从二令三人木:难确知其含义。或谓指贾琏对王熙凤态度变化的三个阶段:始则听从,继则使令,最后休弃(人木合成“休”字)。”并不认为应当定于一尊,而只是一种说法。
在名物解释方面也有类似的情形。如四十一回妙玉请黛玉品茶的那一只“点犀䀉”,专家们对此各持不同解释,并曾撰文争鸣。对此我们缺乏研究,无从判断,因将二说并存。“点犀䀉”一条的注文为:“犀牛角做成的饮器。䀉(qiáo桥):碗类器皿。《岭表录异》:堕罗犀,犀中最大,其角有重七斤者,云是牯犀。额上有细花,多是撒豆斑,斑散而浅者即治为杯盘器皿之类。䀉以“点犀”取名,似借李商隐《无题》‘心有灵犀一点通’诗意。一说‘点犀䀉’,作‘杏犀䀉’。一般犀角制成的器皿,不论在白天或灯光下,都呈不透明的褐色,只有上好的犀角制成的器皿。对着光看呈半透明的杏黄色,但极罕见。䀉以‘杏犀’命名,言其珍贵。”
还有一种情形是在不同意见中有的已查到了第一手材料,即以此为据。如二十二回《刘二当衣》为一出弋阳腔滑稽戏,存《蒙古车王府曲本》中。有的同志说这是和《张三借靴》堪称姐妹篇的一出滑稽戏,剧本原名“叩当”,写穷汉刘二清早上当铺叩门,但当铺大门尚未开启,他就站在门外,一边等待,一边唱几段弋阳腔来消磨时光,演出时俗称《刘二当衣》。另一种意见认为这出闹剧原出明代沈采的传奇《裴度还带记》第十三出《刘二勒债》,刘二并非穷汉,家开当铺,剧名《叩当》,“叩”与“扣”通,是说刘二为富不仁,扣下了裴旺所当衣物以顶利钱,并非叩当铺之门。持后一种意见的同志的确在蒙古车王府曲本中找到了该剧本并将它抄出。因此我们的注文便据后者拟定。当然,剧本在演出流传的过程中可能有演变,如果见到了新的材料有了新的依据是可以进一步修改的。
上举数端只是想说明我们在注释过程中力求反映现有的学术水平,力求客观一些、郑重一些以体现“双百”方针的精神。但实际上能够做到多少还很难说,这不仅因为我们的水平有限,而且还因为“红学”正在不断发展的缘故。
最后有一点要加以说明的是,由于注释工作延续的时间很长,参加的人员前后变动很多,当我们想对几年来的工作进行回顾之时,许多同志都早已返回原单位,没有可能重新聚在一起讨论研究。因此应当声明:凡属上文提到的整个工作中的收获和成绩,都是大家共同作出的;至于本文的概括以及例证有不当和错误处,其文责应由执笔人自负,而不能归咎于大家的。
写于1981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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