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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精神家园的“红楼梦”》【《纪念曹学芹逝世240周--扬州《红楼梦》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4.10】

已有 2016 次阅读 2019-11-11 07:37 |个人分类:个人藏书书目|系统分类:科研笔记

作为精神家园的“红楼梦”【《纪念曹学芹逝世240--扬州《红楼梦》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4.10

【吕启祥纸媒论著(吕启祥论著作目录编号GL210)】

 

黄安年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9年11月11日发布(第22989篇)

2019年1月6日-10月25日笔者通过博客先后发布,个人收藏图书的英文图书书目和个人在纸媒发表的论著、译、评、介学术资料等。完整保存这些学术资料,符合笔者践行学术报国的心愿和学术为公、实事求是、与时俱进、资源共享的宗旨,也一个普通教育和学术工作者的学术探索历程。对于笔者和家乡主管单位达成全部无偿捐赠的承诺,也是提供了一个完整目录检索。

   26日起,陆续发布吕启祥在纸媒图书报刊上发表的论著等目录。这些也将无偿捐赠给我的家乡主管单位。

 

吕启祥文:纪念曹学芹逝世240周年——扬州《红楼梦》学术研讨会,大会发言,《作为精神家园的“红楼梦”》,载《纪念曹学芹逝世240周年——扬州《红楼梦》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36-51页,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10月版。《作为精神家园的“红楼梦”》,载《红楼梦学刊》2004年第4期,第35-50页。(在美国写于2004年春);并载吕启祥著《红楼梦会心录》第147-161页,商务印书馆201512月增订版。

照片20张拍自纪念曹学芹逝世240周年——扬州《红楼梦》学术研讨会,大会发言,《作为精神家园的“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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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精神家园的《红楼梦》

 

        人类已经能在太空遨游,中国人也实现了自己的飞天梦,在可以预期的将来,人们也许会在月球以至火星上建立自己的家园。然而,在这日新月异瞬息万变的世界上,人将何以安顿自己的心灵?精神的家园也能随意迁徙轻易抛舍吗?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任何一个追求心灵自由的现代人对此都会给予充分的关注。

 

    当今的有识之士早已看到由于科技发达物欲膨胀所带来的精神危机。人类在精神领域里的活动,诸如认识、审美、道德、信仰等等都旨在为生活提供意义。如果说,在过去的年代,人们可以忍受物质的贫乏,但无法忍受生活的无意义;那么在物质日益丰裕的今天,精神的空虚则更加成为普遍的危机。有一种客观存在的事实有助于我们正视这一问题,那就是宗教信仰在当世的行时。众所周知的是自启蒙运动以来,科学理性最光辉,而宗教信仰则为愚昧,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曾经论断宗教是精神的鸦片烟,一些思想家还预言,随着科学的发展、文明的进步,宗教将衰落终至消亡。但当今世界的现状并未应验此类预言,经典之论也许只说着了某一方面。事实是二十世纪以来,宗教出现了复兴的趋势,信仰的人众在增长,占到世界人口的八成,现代化程度最高的发达国家如美国信仰者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在中国,信众约在一亿左右,且有年轻化和智识化的趋势。这足以引起人们的思考,看来,宗教和科学并非简单的对立,宗教超越科学,但并不反科学。精神信仰是超自然、超理性的,但不是非理性的。单单依靠理性不可能深入到个体的心灵世界中去。心灵的神秘并不与理性矛盾,而是使理性尽善尽美。当然,宗教和科学之间存在着冲突和张力,正因为如此,才可以相互促进相互补充。文明的发展史证明宗教给科学提供了必要的思想和智力背景,许多著名的大科学家是虔诚的宗教徒并不妨碍他们的科学成就。总之,宗教或有类于此的精神活动是一种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追求,是一种深刻的精神需要。人生在世,除了基本的物质生活的需求外,还有精神生活的需要,还有对于生命的价值与意义的寻求。后现代的宗教准备放弃上帝,代之以具有神圣创造力的宇宙大生命,这同样是对终极问题的探求。

    这里举宗教为例是因为显豁易明,它只是人类精神生活的一种,在中国,绝大多数民众并不信教,而艺术、审美则具有更为广泛深刻的作用。“五四”以来,蔡元培、鲁迅入主教育部曾大力倡导“以美育代宗教”,其着眼点正在美育即艺术对民众精神的陶冶提升和潜移默化,与宗教之作用于人的精神有相通之处。杰出的艺术作品往往具有某种神秘感,因其对人生和人性的抒写具有相当的深度,必定会触及生命价值和存在意义这样的终极问题,能够启悟哲思安顿心灵,因而被称之为人的精神家园。

 

   在持续不衰的“红楼热”中,核心应当是对《红楼梦》原著的阅读和深度阅读,读者和研究者早已意识到小说超越了社会揭露和道德谴责的层面而进入到了哲理性的审美境界,它远远不止是社会性悲剧而是精神性悲剧。如果说《水浒》是平民文学,倡扬“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侠义之举,希冀“你有我有全都有”的理想境地,那么这种平民文化首先关心的不是人的精神出路,而是人在现世间的出路,痛苦的根源是物质的匮乏、权力和财富的缺失。而《红楼梦》则大不相同,甚至相反,痛苦不是由于物质匮乏,而是由于餍足,即所谓饫甘餍肥、锦衣纨裤,一切物质的富足似乎都没有了意义。这是一种贵族文化,产生在贵族人生体验的背景上,准确地说产生在贵族阶级当中那些感觉敏锐、耽于思索者的人生体验的基础上。佛家文化的创始人释迦牟尼出身显贵,就是在这样一种生活基础上仍然感到痛苦的人,当他思考人间痛苦的原因时,就不会认为是由于物质匮乏,而感到物质世界就是痛苦之源,人要摆脱痛苦就要从外在的物质世界超越出来,实现内心的精神升华。《红楼梦》的作者当然不是释迦,但在感受世界的贵族生活背景上,有某种相通之处,它造就了这部作品所关注的远远不止是人的物质生活状况,而首先是精神生活状况,是人生的感受、人性的内涵、生命的意义等等超出故事层面的东西。

    这恐怕就是这部描写过去时代生活的作品之所以能够被现代人珍爱以致视作精神家园的缘由。所谓精神家园,其涵义之一是使人的精神有所慰藉、有所皈依、有所归属。

    作为《红楼梦》的读者,恐怕很少有人拥有书中描写的那种生活,也就是大多数人不曾经历过这一切,然而这并不妨碍人们阅读作品时油然而生的一种亲切感、认同感,就如宝黛初会时感到似曾相识、故友重逢一般。这里不是指对故事的熟悉,而是指透过故事所传达的人生感受的切己和普泛。也就是说对书中的人物和事件,不管你爱也罢、恨也罢,褒也罢、贬也罢,那种生存状态尤其是精神状态常常和现代人相通。

    富贵和闲暇是难得而令人艳羡的,然而“富贵闲人”贾宝玉并不因此而得到精神的愉悦和心灵的自由。他甚至曾感叹自己一无所有。二十六回写薛蟠过生日诚邀宝玉,戏问送何寿礼,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的穿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四十七回对柳湘莲说得更明白,“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可见“富贵”对贾宝玉没有意义,只不过使他的被“圈”被“拦”以一种关爱呵护的形式实现,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寻常的出门串亲戚,就要有十个以上的仆从随围。试看五十二回写宝玉往舅舅那里去,“奶兄李贵和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瑞六个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抱着坐褥,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老嬷嬷又吩咐了他六人一些话,六个人忙答应了几个“是”,忙捧鞭坠镫。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和王荣笼着嚼环,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身后。”未出角门,见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作粗活的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独那为首的小廝打千儿请安,静候宝玉过去。出了角门,“门外又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廝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这才各各上马,前引傍围的一阵烟去了。”出门如此,在家同样是前护后随、珠围翠绕,夜间睡卧、从不离人,连贴身佩带的通灵宝玉每晚都由袭人代为包好塞在枕下。对贾宝玉生活全方位的呵护使得他不可能按照个人的意志支配身外的财富和自身的行动,更谈不上有任何“隐私权”。他的私访花家和私祭金釧都只是极其偶然的例外的“地下活动”,属于“行为偏僻性乖张”的表现,注定要受到世人的诽谤。因而身处繁华热闹围随护绕之中的贾宝玉,其实是很孤独的,一种很深沉的精神上的孤独。

    一个人独处,不一定是孤独,纷扰之余的独处默想说不定有精神的丰收。倒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往往会有一种蚀骨铭心的孤独,那是一种缺乏理解的落漠,难以沟通的荒凉。环顾当今,任何因期望值过高而受宠的孩子、肩负生活重担的当家人、企业的老总、社会的权要、演艺的明星,以至普通人,都可能有这种孤独感。现代社会由于生活节奏加快,压力加大,网络化、数字化生存使得人与人之间的直接交往减少,人际关系较过往反而疏离、隔膜,相互沟通和理解变得困难,于是“孤独感”就日益成为一种现代病。人们很容易对贾宝玉的这种精神状态感同身受,产生心灵的共鸣。

    与孤独感伴生的还有两难选择,这也是一种典型的生存困境。人生总是面临一次又一次的选择,大到生活道路,小至言谈笑语,常常面临左右为难的境地。如果是一颗孤独的不被理解的心灵,对这种困境的体验尤为敏锐深切。小说开篇曾交代,当年石头切慕人间荣华,不顾僧道劝阻,自愿选择落尘,第十八回写到省亲之夜,得见大世面,阅尽太平景象,富贵风流,深幸出离了那凄凉寂寞的大荒之境。然而,既入尘网,不免被声色货利所迷,为是非冤孽所缠,二十五回,宝玉失灵,命在旦夕,此时,又复念当日在大荒山那不拘不羁无悲无喜的好处。可见选择是自愿的,但未必是自由的。日常生活中,类此困境也无处不在。宝黛相处,“求全之毁,不虞之隙”乃家常便饭,黛玉伤感落泪,宝玉竟为是否前去劝解而游移不定,内心忖度,此刻若“极力劝解,又怕他烦恼郁结于心;若不去,又恐他过于伤感,无人劝止。两件皆足致疾。”(六十四回)节下玩乐,当着贾政在场,宝玉连说个笑话都陷于两难:“说笑话倘或不发笑,又说没口才,连一笑话不能说,何况别的,这有不是;若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油嘴贫舌,更有不是。不如不说的好。”(七十五回)足见无论大事小情,人生的尴尬处境,恐怕谁都逃脱不了。现代社会人们生活在竞争激烈的的环境中,求学、就业、交友、择偶,以至于一言不慎、一念之差就可能丧失机会或改变命运,抉择的难题无时不在困扰着人们。小说把这种人生感受加以体验和品味,使人倍感亲切。

    上述孤独或两难一类感受都是在个人与社会群体或与他人的关系中产生的,而人对于自身、对自己主观世界的认识其实存在着许多盲点,“人贵有自知之明”,足见“自知”之难能可贵。生活中出现许多“事与愿违”的现象,固然是主观与客观存在距离甚至矛盾,同时也表明主体对自身缺乏自知,事后不免产生今是而昨非的感喟,从而自我否定或自我校正。外号“无事忙”的贾宝玉忙于为人充役、代人受过、替人解围,可往往落得吃力不讨好,弄巧成拙。他日常周旋于姐妹丫鬟丛中,在黛、湘、钗、袭、晴、麝等人之间,虽处处留神,并不能使她们人人满意,窒闷之际,受庄子之文的触发,竟有焚花散麝戕钗灰黛之想。为了扮小旦的伶人活像黛玉之比,宝玉生怕黛玉动气,又防着爽快的湘云得罪人,“自己原为他二人,生怕隙恼,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而落了两处的贬谤”,两人非但不见情,反都来责怪自己,正应了《南华经》上“巧者劳而智者忧”的话。生活中事与愿违的情形随时都在发生。其实,贾政的笞挞宝玉、王夫人的撵逐金钏,其后果恐怕也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未必就合于他们的初衷。探春等代理家政,良法美意,结果不仅杯水不济车薪,而且引发种种新的矛盾,大违本意。只不过贾政等人为世俗功利所障,事后未必能反观自身,而贾宝玉是一个具有反思能力的人,“反思就是人类精神反过来以自己为对象而思之”(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绪论》),是一种高级的精神活动,所以,时常反思的贾宝玉较为清醒,能够体察此种生活悲剧背后的精神悲剧。

    人生百态人生百味在《红楼梦》中几乎可以遍尝尽历,上文略及的孤独感受、两难处境,主客分裂,不过举例言之。人生由离合聚散、亲疏远近、升沉荣辱、生老病死等等所带来的纷繁复杂的感受在书中鲜活深切地呈现,这是对人的精神领域的关注,是对个体人的欲望、情感、意志、理性的同情和理解,是对人的生存环境和文化环境与其愿望永恒对立的深刻观察和理解。人们可以由此得到极大的精神慰藉,产生一种认同感和皈依感,获得心灵的满足和安宁。

 

 

  文学艺术作为精神家园的更高一层的意义在于使人的精神得到提升、超越以至更新,也就是说从世俗的烦扰困惑中解脱出来,以一种更为从容洒脱的心态面对人生、面对自我。

  《红楼梦》自问世以来就不断有人以悟书、谶书、劝诫之书、解脱之书目之,现代读者当然不会完全认同这种种说法,但是今人并未忽略小说象征隐喻的品格。诸如贾宝玉是玉也是石,风月宝鉴可正照也可反照,大观园在人间也在天上,繁华绮旎的生活是真也是幻;举凡一饮一馔一语一诗的关合隐喻,到大荒、太虚、还泪、补天的整体寓指,无不含有哲思妙谛,使读者受到启悟,经由从经验世界到超验世界的提升,进入对人生和人性的形上思索。这也正是《红楼梦》具有现代意义的原因之一。我们知道,象征寓意是现代艺术最显著的特征,二十世纪的许多名作都是这样,如现代派文学代表作《变形记》里的甲壳虫,就是卡夫卡创造的寓意深刻的象征意象,海明威《老人与海》里历尽艰辛拖回的一付鲸鱼骨架,何尝不是一种象征。中国文学同样如此,所有成功的小说作品都有其隐喻功能。就以中国现代小说的奠基人鲁迅的作品而言,所叙的事件本身十分平淡,它的意义往往不在故事本身,而在对现代中国社会的一种隐寓性的艺术概括,如人们熟知的《狂人日记》、《药》、《阿Q正传》都是如此,即便像《祝福》这样颇有情节的作品,如果仅仅把它作为祥林嫂的悲剧命运来表现(就如许多改编之作一样),那就把原著的意蕴单薄化了。原著的整个构思要深刻得多,复杂得多,小说中的“我”、鲁四老爷与主人公祥林嫂的关系构成了一种隐喻,鲁四老爷者是有实力的权势者,却对祥林嫂的命运漠不关心;“我”是同情祥林嫂苦难的新式知识者,却无能为力,陷于困惑和彷徨。这就是当时中国社会的根本矛盾的一种艺术概括,也是小说深层的意蕴。值得注意的是,在优秀的成熟的作家那里,这种隐喻功能是直接参与小说的整体构思的,是作家自觉的美学追求。

    同样的道理,如果把《红楼梦》仅仅作为宝黛钗的爱情婚姻故事或者贾府由盛而衰的败落过程来表现,当然也是一个社会悲剧、伦理悲剧,但原著的意蕴必定会被大大地浅薄化、简单化,失落的是作品隐寓在故事背后的深层意蕴,是作家在精神领域内对人生和人性的思索探求。

    尽管曹雪芹是一个古代作家,《红楼梦》的故事层面也已经是极富趣味的很有意义的,但他同中国历来以事件本身为表现对象的作家大不相同,那些作品也有一定的隐喻性,但往往是读者联想到的,而《红楼梦》的隐喻意义是同时参与小说的整体构思的,即作家在意识到它可能有的隐喻义之后对这“事件”进行再表现。同时,也由于曹雪芹是一个古代作家,他所能自觉意识到的隐喻义是有限的,何况隐喻本身意味着多义性,并且因人而异,这就为人们探索小说的意蕴留下了巨大的空间。

    从《红楼梦》的题名到前五回的许多警示,都在以“红尘如梦、万境归空”相喻人生,读完全书,也似乎给人一种虚无感、幻灭感。然而,认真品味,这种“空”或“无”并非什么都没有,它是历过万境之后的空,是什么都有过了以后的无。确切地说,是一种沧桑感、超越感。“无”字,在甲骨文中为“亡”,是指本来有,后来没有了,因而这个“无”是跟“有”相对而言的,是从“有”变化而来的,包含着一个过程。比如葬花,花“亡”了、“无”了,而它本来是明媚鲜艳的。一切伤感的结局之所以打动人,是因为有值得留恋的过程作为依托,所谓“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前提是春天曾经绚烂,鲜花曾经盛开,红颜曾经鲜活。“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所以令人感叹,是因为曾经繁华热闹、曾经气象万千。小说给予人的是阅尽人间万象历经人生真味的超越,使人体验到存在之实有和人生的意义。读者虽然为宝黛真情的镜花水月而扼腕叹息,为百年望族的衰败流散而惆怅不已,但人们更多地还是受到大观园而不是大荒山的吸引。正如有的论者精到地指出那样,在这里,“色就是色,色不是空。色是魅力,色是吸引,色是紧紧地抓住人的,色是值得人为之生活,为之哀乐,为之死亡的。”(王蒙《红楼梦启示录》)警幻仙子令宝玉遍历饮馔声色之盛,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许以仙姬……,宝玉竟然未悟,足见色,也就是生活本身的魅力.如果悟了,就不是贾宝玉,也没有一部《红楼梦》了。梦幻之境不过是象征隐喻,全书随即次第展开的大千世界的色色图景,才是实在的生活,我们好像享用了一次真正的人生盛宴,无论是它的全局,还是局部,都值得细细品味。谁能忘记跟随刘姥姥畅游大观园的新奇和乐趣呢,眼前的园子竟比画儿里还强十倍。不止翠竹苍苔、奇花异草,更兼居处陈设、件件新异;不止漫游玩赏、移步换形,更兼行船观景,隔水听乐;不止杯箸贵重,还有那得用十来只鸡配的茄鲞,一两银子一个的鸽蛋……。恰如刘姥姥所言,虽只两三天,却“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如果说,这一切不过是声色饮馔之盛,那么生活中更有真情真爱在,那是更令人神魂颠倒,刻骨铭心的。情的真挚执着,情的曲折回环,情的误解错位,情的背弃决绝,无不牵动着人的心灵。谁能忘记“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天真无邪,“痴情女情重愈斟情”的缠绵固结,“怡红院群芳开夜宴”的欢乐酣畅,生命乐章中的每一个音符,不管是甜酸苦辣,都有自己的味道、自己的色彩。这不是一个“无”字可以勾销了结的,有而后无,历经沧桑,达到真正的超越,包含着对人生充分的认同和肯定。

  现在的人们常常说失落,失学失业是失落,失恋失宠是失落,既云失落,那么一定是曾经拥有。有的人会沉浸在失落感之中,意志消沉,一蹶不振;有的人会从失落感中超脱出来,加倍珍惜那曾经拥有的东西,获得重新生活的勇气和力量。《红楼梦》可谓是写大失落的作品,它所提供的人生经验可以帮助我们用一种较为洒脱的心态对待眼前的得失。小说中连丫头红玉都会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并没有把眼前的奖赏不公放在心上。甄士隐、柳湘莲以至贾宝玉,他们失去的东西还少吗!作为书中人物,他们似乎是看破了;作家想说的其实是,他们在现世的追求中已感觉不到人生的价值了。其人生选择虽则并不能拯救自身和他人,但绝不是没有意义的。作为读者我们体验到的是一种对现世的成败得失的淡化和超越。这种超越建立在人生的沧桑经验之上,对一切暂时的、局部的、表浅的东西都会想得开、放得下。处世倘能如此,也就是一种较高的精神境界了。

 

 

     笼罩《红楼梦》全书的,还有一种很浓的宿命感或曰命运感,也就是一种超乎所有具体人物的更为巨大的力量,一种冥冥中存在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它是在历史长河中积聚起来的势能,一种历史的命运,一个文化的旋涡,每个人都不能完全逃脱,都以自己的方式走向自身的悲剧。

    《红楼梦》写的是末世,已经运终数尽,即有华彩也是落日余晖回光返照。当此之世,敏感的作家更容易感受到人生的局限和人性的局限。所谓宿命,其实就是人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一种无奈,一声叹息。

    书中前五回的神话寓言、甄家的小荣枯,第五回的幻境和其中的册籍、判词、曲词,各回中的灯谜、酒令、诗句,以及诸如佛手换柚子之类的生活细节等等,它们所蕴含的预示、谶语性质,早已被人们领会。这一切隐喻远远不止是艺术上的需要,它所造成的神秘感、宿命感更深刻的来源是作家对宇宙人生的思考。

    一般而言,宿命就是命中注定或因果报应的思想。不能说《红楼梦》中没有这种思想,但明显的都在后四十回,比如赵姨娘被厉鬼索命,巧姐得救嫁了富户,金桂焚身、香菱扶正等等,无不与“真如福地“(续书中的幻境)中“福善祸淫”的宗旨相合。 前八十回中,还真难找出此类劝善惩恶因果报应的俗套,有的是对人生局限、命运变幻的慨叹。“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好了歌》解注,是世事沧桑巨变的浓缩,每一首红楼梦曲,都是在“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对人生缺陷的叹惜。绛珠与神瑛虽有木石之前盟,然前者终成“世外仙姝”,可忆而不可及;金锁与宝玉虽则对等巧合,却“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三者的人生都是有缺憾的,而且是抱恨终身的大缺憾。那些以才智自诩者同样如此,才情志向都高过姐妹的,以“千里东风一梦遥”远别;聪明太过机关算尽的,反被聪明所误。显贵的,“恨无常又到”;懦弱的,被恶狼所吞。即便是家常细事、聚合离散,又何能事事如愿,小说中无论老少,都发出此类感触,中秋团圆之节未能团圆,贾母因叹“天下事总难十全”;黛玉湘云寄居贾府,以“事若求全何所乐”自解。人生的缺憾和局限无处不在,身在其中不论是否意识到到都无力改变,无可抗拒,这是作者大清醒处。正因此,《红楼梦》不可能有生旦团圆皆大喜欢的结局,这也是作者的诚实处,他不愿意瞒和骗。

    人生的局限和人性的局限是胶结在一起的。红楼梦写了那么多人,主要是青年女性,所谓“闺阁中历历有人,不忍使其泯灭”,她们的美好品性得到了极为深刻细腻多样的呈现,这已经是人们的共识。实际上,作品在开掘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的同时,也思考了人性的局限性。亦即人性不可能是完美的、毫无缺陷的,这种缺欠往往导致了她们各各不同的人生悲剧。

    钗、黛话题古老而又时髦,已经被千百次地讨论过,这里不再从社会历史或道德文化的角度来评说长短优劣,只是觉得作者在构思这一对艺术形象的时候,注入了他对人性包括人性局限性的思考。钗黛两者的个性都是不完美的,这种缺欠不同于我们今天所说的可以改掉的缺点,它不仅受制于环境、教养,而且来自于禀赋、气质,甚至仿佛是先验的生来如此的,是很深层的东西。因而与其说缺欠不如说个性的局限性更为恰切。通常不喜欢她们的读者会说黛玉嘴尖量窄,宝钗城府深严,等等,难道人们能要求她们改变或指望她们改变吗?一旦改变就不是这一个而是另外的什么人了。这一对艺术形象在品貌、气质、思想倾向、处世行事以至在作品中出现的场合、机缘,处处都在对举、对比、对照,用意十分显豁,作者完全是有意识这样做的。本来,追求精神契合和承担社会义务是健全人性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黛钗各执一端而且表现为极致。今天我们难道不应该从中得到有关人性的全面发展的有益启示吗。自西方文艺复兴和中国封建社会晚期以来,神权让位于人权,道德转向幸福;到今天,对幸福的追求又使人没了灵魂,没有了道德感,再次呼唤人文精神。简单的复归不可能也不可取,应当有一种新的以人的全面发展为宗旨的人文精神,即人应当充分地实现自我,但应是健全的自我。应当把感性与理性、个体与群体、有限与无限、实在性与神圣性等从前对立的方面整合起来,统一起来。《红楼梦》作者关于人性的思考不可能如此清晰和自觉,但他朦胧地触及到了这里,梦境中的“兼美”似乎表达出他的某种理想,但十分模糊和飘渺,倒是钗黛这对不朽的艺术形象给人的启示是深刻而绵远的。人不可能没有局限性,但人性的全面发展应该是我们的追求。

    小说中对于人性的不同的局限性,作者并不是等量齐观的,所酿成的人生悲剧,性质也并不相同。书中“大有林黛玉之态”或习性相近者有龄官、晴雯、小红、金钏、妙玉、四儿等,芳官也是这一路人,聪明灵透,气性大,还有尤三姐也可入此列;与这个系列相对的,则有宝钗、袭人、麝月、秋纹之辈。前者较多地张扬个性,表现出独立的意志,虽则她们同命运抗争是无望的、悲剧性的,但这种悲剧让人感受到作为主体的人的尊严,带有崇高悲剧的意味。后者则以社会既定的道德意志战胜自己的生命意志,为旧制度殉葬,毁灭了自己,生命的价值换取了某种道德人格,这样的人生悲剧当然也是值得同情的,但未必给人以崇高感。

  人类历史上,宇宙意志社会意志永远是一种不可战胜的绝对控制力量,但作为人,真正的人不能没有主体性,必须在同宇宙、社会对抗中实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红楼梦》的作者在这样一个高度上思考了人与世界、人与社会、人与他人的关系,人的存在的悲剧性才得以被深刻地感受和表现。《红楼梦》的读者也在这样一个高度上得到了精神的提升和超越。意识到人心中必须有某种神圣的东西,把人的生存真正提到人的高度,它不是神谕,不是权威,不是抽象理念,而就在感性的现实之中,就在每个人的内心体验之中。

 

《红楼梦》是中国的,是中华民族文化的优秀代表,对于中华儿女而言,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它都会引起你故国之思和乡关之情,都会令你产生一种深深的眷恋和皈依之心,这也是《红楼梦》作为精神家园的题中应有之义。

    人们从文学作品中往往会找到逝去的岁月和儿时的记忆,看到熟悉的面影和温馨的场景。《红楼梦》对于游子的意义犹如亲人、犹如故园,犹如大树之根、河水之源。有的飘泊海外的学人,曾满怀深情地诉说,带着《红楼梦》浪迹天涯,《红楼梦》在身边,故乡和故国就在身边,贾宝玉林黛玉这些最纯最美的兄弟姐妹就在身边,家国的欢笑和眼泪就在身边。有的老一辈的资深学者回来参加红学的学术会议,自承与其说是为了学术,更因为她牵动着故国之思和乡土之恋,是一份对中华文化的眷爱之情。

    这种眷念和依恋之情的内涵当然是十分丰富的,除去上文所及,最能牵动人思乡怀旧之情的,是那些专门属于中国人的富于民族特色的节庆之期的传统仪节和民俗风情。其中最重大的莫过于中国式的新年了。

    《红楼梦》让我们亲历或重温过年的一切仪节和习俗。年事从腊月就开始了,置办年货、掸尘扫房、换门神、贴春联、油桃符,处处焕然一新。像贾府这样的贵族之家届时“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这是何等的隆重热烈,日常紧闭的重门深院,只有在年节庆典时才次第洞开。此际一个重要的仪节就是祭宗祀祖,小说里写得十分详尽具体,宗祠里列着神主、挂着影像、锦幔高张、香烛辉煌,人分昭穆、槛隔男女,何人主祭、何人献爵、何人捧香、何人奠洒,如何上供、如何行礼,直至礼成退出。一派虔诚肃穆之象。接着就是给在世的以贾母为尊的长辈行礼,礼毕散押岁钱、荷包、金银锞、摆合欢宴、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之后就是天天忙着来往贺节互请年酒,直忙了七八天才算完。年事刚完,早又元宵临近,正月十五元宵节,小说中多次写到,有苏州热闹拥挤的社火花灯,更有省亲之夜水中岸上交相辉映的各色彩灯,精工巧作,如雪浪银花一般,流光溢彩,令人叹为观止。.五十三回元宵开夜宴之时,灯饰的形制、工艺、质地、色彩等等写来细致入微,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门窗全挂各种宫灯,游廊上则是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赏灯的同时,必有制谜猜谜之戏,灯谜是元宵节极具特色的传统游艺活动,从宫中到民间,无不盛行。此外,年节之下的烟花爆竹更是必不可少的节目。贾府的烟花十分考究,皆各处进贡之物,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花炮,在院内燃放,又有名目繁多的如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小型爆竹给孩子们自放。年节景象,喜庆氛围,可谓至矣尽矣。

    今天,宗法家庭的繁文缛节、铺张靡费已经一去不复返,然而春节作为中国传统新年仍是一年之中假期最长的节日,掸尘扫除、贺年守岁、张灯猜谜、燃放烟花等传统习俗仍旧被保存下来,而且在春节庙会,大型礼花中有所发展和创新。特别是春节作为家人团聚、游子返乡的时节,乃是它的核心和灵魂所在。寻常百姓之家无论在过去或现在,都不可能过小说里面那样奢华气派地道十足的年节,但那亲情、乡情,那习俗氛围,却永远让人感到喜悦和温馨,即便是身在他乡异地飘泊难归,只要翻开《红楼梦》的此类章节,同样会得到一种精神的慰藉,仿佛聆听到乡音、感受到亲情、置身在新年的氛围之中。

    一年之中,四时八节小说里几乎都写到了。其中与上元节即元宵节同等重要的当数中秋节,所谓“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足见两者可堪并举。这同样是一个中国独有的节日。中秋在古代中国文人笔下被尽情抒写反复吟咏。月亮、月光、月色、月夜成了寓意丰富的意象群,“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成了童稚能诵的传统名句。

   《红楼梦》的写中秋,用笔之浓重,用笔之精微,非同寻常。开卷第一回即写中秋佳节,家家箫管,户户弦歌,一轮明月,飞彩凝辉,那贾雨村在甄家小酌,兴狂吟咏,吐露心迹,令人印象深刻。此处不过略写一笔。而在七十五、七十六回,作者用了整整两个回次来写中秋,历时不过是八月十四、十五两天,却从宁府写到荣府,从室内写到园中,从异兆悲音写到新词佳谶,从众人传花写到两人联句。这里不讨论其中的预兆深意,只就事论事说中秋。一般而言,过中秋不过是吃月饼看月亮就算应节了,读了《红楼梦》才知道原来中秋可以这样过法,赏月可以这般赏法,真令人眼界大开。

    赏月首先是要择地,本来嘉荫堂前,月台之上,焚着斗香,秉着风烛,瓜饼陈献,明月灯彩,已经够好了。贾母却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登引至山之峰脊名曰“凸碧山庄”的一座敞厅之中,桌椅皆圆,取团圆之意,饮酒行令至深夜,兴犹未阑,此际月至中天,越发比先精彩可爱,贾母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命人将十番上的女孩子传来,又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众人正换酒闲话之际,猛不防听见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传来笛声。“趁着这月明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这是何等高雅的审美情趣,笛音和月色相配,加上桂花的幽香,调动着赏月人的视觉、听觉、嗅觉等多种感官,形成一种综合的审美效应,令人神凝心净,仿佛得到一次超凡脱俗的心灵净化。赏月的审美境界开拓至此,也算达到极致了。然而,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湘黛二人,离席而去,道是“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山坳里一个近水的所在就叫“凹晶溪馆”,当日盖这园子就有学问,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凹晶。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山上去,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这里来。于是二人近水赏月,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犹如置身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远远笛韵助兴,二人乘兴联句,那“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绝唱,不能不与这池边赏月的诗一样的环境相关。月亮作为一个审美的对象,可以因地、因时、因人、因势而产生不同的联想。其时,贾母因凤姐妯娌病了,宝钗姐妹去了,产生团圆之节不团圆的慨叹;尤其因甄府被抄,已有明显的不祥预感。虽强打精神登山赏月,而笛声呜咽,倍感凄清;湘黛二人,父母双亡,虽在富贵之家,实属旅居客寄,在这中秋家人团圆之节更悲寂寞。小说在这里写中秋写月亮有力地反衬了不团圆、不遂意的情怀,而中秋之月本身作为团圆的象征则是永恒不变的,月亮能勾起人的乡情亲情也是永恒不变的。《红楼梦》有关中秋的民俗风情尤其是审美品位的描写,在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堪称独步。

    中国人已经在着手实施“嫦娥工程”,登月已经不是遥远的事情了。但愿在登月的同时,我们仍不会忘记赏月;但愿月亮在作为一个科学对象的同时,仍然作为一个审美的对象。

   果若如此,那么,《红楼梦》仍将是我们永远的精神家园。

 

附记:    年来,旅居于美东距纽约市区约百里之遥的郊野山丘上。此地人烟稀少,林木幽深,不仅夜间万籁俱寂,即晴天丽日,亦悄无人声,倒常见大小松鼠跳跃,天鹅野鸭游弋,更偶有野生鹿出没于窗前屋后。静穆之中,既无书友,又乏资料,手边惟《红楼梦》原著一部为伴,乃从头细加检读,有所感悟,草成此文,聊记缘起于此。                        

                                                                                                   2004年年春

 

2004年扬州《红楼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载《红楼梦学刊》2004年第4辑第35-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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