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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卓宝熙记
——为《三坊七巷风云》序
谢 冕
谢 冕
卓宝熙先生是我的福州同乡,我们是同代人,他比我小一岁,好像也同样出生于福州。和我一样,我们都热爱家乡的风物,特别是家乡的三坊七巷。关于后者,我们的差别是,他对此有研究,而我则无。他悉心研究并掌握了三坊七巷的历史,阅读甚广,掌握了许多史料,并且多次实地考察和访问过相关人事,他热爱,而且用心,经过自己的刻苦努力,我可以认定,至少已是这方面的半个专家了。我与卓先生素不认识,我们所从事的专业不同,“圈子”不同,也并非朋友,只是因为他写了一本关于三坊七巷的书,涉及文学或者历史,于是就有了交流的机会。我曾与卓先生有过交谈,钦佩他的学识,更钦佩他的毅力和坚持。
卓先生毕业于同济大学,学的是铁路建筑专业,是这方面的出色专家。但他对文学饶有兴趣,他把文学视为业余爱好。这令我羡慕,我常后悔自己错把文学当作了主业,对此有深深的苦恼——当别人可以放松地欣赏文学的时候,而我却是绷紧了弦,把文学当成了研究的对象。文学不是我的享受,文学只是我的工作。由于我的这种身份,弄得一点阅读的愉悦都消失殆尽。所以,我常羡慕那些业余的欣赏者,羡慕他们使能够摈除了紧张,从而放松地享受文学的美丽和隽永。卓先生与一般的文学爱好者也不相同,他是把自己的专业放在了一边,专心致志地做起了文学(甚至历史、民俗等)方面的考察和写作。
卓先生自言,他退休之后曾想过写作,有些题材是他所熟悉的,也好写,但他选择了难度最大的,这就是此刻我们看到的《三坊七巷风云》。在写作之前,他征求我的意见,他说要把它写成长篇小说。当时我很犹豫。我知道他在史料方面有准备,但我觉得他有些低估了文学创作的复杂性。我希望看到他在梳理和论证方面下些功夫,我很珍惜他在这方面付出的辛苦。但他坚持要写成小说。我告诉他,文学创作重虚构,要用很多精力处理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细节描写等非常复杂的工作。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初衷。
卓先生的这个写作计划,始于2008年,几度拟定大纲,广泛征求意见。他一边听取专家意见,一边继续他的构思。从那时起到四年后的2012年,已是第十稿,三十多万字了。这段经历一定是非常艰苦的。先生对此有介绍:“从构思到脱稿大概是五年时间,其中,前三年是准备工作,三年准备工作包括收集资料和资料的归类、细读、消化等。资料收集工作量大,难度也大,包括从书店(书摊)买书、图书馆查阅、复印、摘抄,网上下载,以及通过通信手段请教专家等等。收集的基本素材约100多本(件)”(见作者2013年3月为37万字初稿本缩写的前言),他于2011年初动笔,一年完成21万字,不满意,又用一年的时间重写、改写,多次修改,最后是37万字。
《三坊七巷风云》初稿出来,卓先生即来函征求我的意见。他的写作——一个学工程的专家写篇幅浩大的文史小说——引起了我的兴趣。初认识,初交谈,说不上深入。当时的印象,初稿是粗糙的,头绪纷纭,有点乱,在文献和史料方面,确信他下了功夫,但史料的翔实性与运用得恰当与否,我不敢轻言。初步看来,初稿最大的缺憾仍在文学性上,人物,语言,以及章节,都存在明显的、有待克服和完善的问题。 事情到了2015年年初,厚厚的定稿复印件送到了我的案前。这部著作的到来不仅让我感动,而且还有点振奋。首先是,经过七年的长途跋涉,卓先生终于即将到达马拉松的终点。这样的写作对于专业作家来说也许寻常,但对于像卓先生这样的非专业作家(以及年长、缺乏经验,等等),他要付出双倍乃至数倍的精力才得以完成。接到稿件,我几乎与作者同样地拥有无比的喜悦。再一点,这是出乎我的意料的,我原先的担心解除了,整体看来,他写得颇有文学的意味——由于他的认真和刻苦,他完成了(尽管还说不上完美)作为长篇文学作品的写作。以上两点,促使我在非常繁忙和杂乱的新年和春节期间,摈除了诸多杂务,为他写这篇祝贺的文字。
开始的时候我说过,我和卓先生是同乡兼同代人,我们在福州度过幼年和少年的时光,求学和随后的工作经历也大体相近,所以读他的书有一种亲切感。卓先生的语言平易、自然而且流畅,读他的书不沉闷,有的章节甚至相当的生动。即以开篇第一章为例,书中出现的台风,台风中的仓前山,仓前山的乐群路,乐群路上树荫笼罩的英国领事馆,那就是我少年时代熟悉的环境。当年我家就住在仓前山,乐群路是我上学必经之路。书中所写的仓前山的街景,浓郁而多须的榕树,植满鲜花的洋楼,那里的教堂、医院、西餐厅、咖啡馆,以及赛马场,都是我所熟知的。——当年我上的就是英国人办的中学,中学里就有教堂和钟楼。他笔下出现的,现在的读者可能会感到陌生,在我却是如对故人。
这本著作,时间定位于甲午以至北伐期间的中国动荡的时局,环境定位于福州三坊七巷的刘、林、陈三大家族的姻亲、友情、交往等,小说以此为基点,展开一幕幕涉及大动荡中的、方生未死的中国社会景观和人情世故。作者下笔洋洋洒洒,纵横恣肆,事关政局、家事、外交、贸易、矿产、森林、域外开发,甚至民居、建筑、习俗、方言、凡此等等,他都不厌其详,精心刻画。其间不乏当年重大的社会变故的描写,例如从三坊七巷走向中国权力核心的林旭之死,黄花岗林觉民的爱情及其慷慨赴难,等等,都是惊心动魄的场面,除了这些,也还有两情默默的男女情事,年节乡俗,甚至茶摊和闽剧,茶摊上的悠闲岁月,剧场里的缤纷华彩。我不知道现今的读者如何看待这一切,在我个人的感受中,无疑是一个接一个的惊喜。
卓先生以他平实的文笔,生动地再现了我的幼年记忆,记忆中的细枝末节,包括我所已知的和未知的。以二十一回为例,其间写陈家太太约请亲家母看闽剧,先写几位夫人的打扮、梳妆,再写东街三山座戏班的演出,剧场内外的杂沓喧闹,剧场外面的鱼丸挑子和扑扑面担,福州小吃苔菜饼和辣菜饼。这都不是闲笔,而是特意地“留存”。为的是再现已经远去的传统,闽都特有的文化风韵,为的是唤起我们对于遥远乡情的回味与热爱。读此书稿,我不能不叹服卓先生的深沉用心。
我知道卓先生写作此书源于他对家乡的怀念和热爱,同时也是他圆文学梦的一个行动。尽管他的这部“处女作”还存在若干“不成熟”(例如有的情节较松散,枝蔓过多,有的人物对话缺乏口语感等),但的确已经足以令人为之惊喜。我读过许多专业作家的著作,像如今这般让我动情的著作不是很多,我衷心地感谢他,感谢他为家乡父老再现了、保留了一个时代的记忆。
2015年2月18-19日,农历甲午年腊月三十至乙未年正月初一
于北京大学
本文转自福建省耕读书院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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