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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杰:中国诗歌中渔父意象的发轫之作 ——读楚辞《渔父》

已有 2166 次阅读 2023-1-6 22:32 |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文学艺术的发展,固然是靠一代又一代人的开拓创新,但这与继承传统并不矛盾。事实上,大量动人心弦的精品佳构,恰恰是通过对传统艺形象(“原型”)的融会和发展,而取得其珍贵的艺术价值。这类艺术原型之中,常常涌现于中国历代诗人笔端,甚至足以显露某种民族特质的,便是一种以特定社会职业来表征丰富文化蕴涵的人物意象——“渔父”。千百年来,古典诗歌中写渔父扁舟垂钓之“象”,以达作者超脱旷达之“意”者,可谓层出不穷,而溯其本源,楚辞《渔父》堪称发轫之作。
      楚辞中《卜居》和《渔父》两篇,旧题屈原所作(见王逸《楚辞章句》)。清代崔述《观书余论》则谓“假托成文,乃词人之常事,然则《卜居》、《渔父》亦必非屈原之所作”。所言极是。这两篇作品,皆以问答方式贯穿全篇,以“乎”字取代“兮”字,又都更趋于散文化,显示出由楚辞之主观抒情向汉赋之客观叙事(或状物)流变的迹象。至于其作者,当为战国末期荆楚一带熟知屈原生平思想的诗人。两篇格调如此接近,或许竟出自一人之手笔吧。
      《渔父》开篇,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这样一幅景象:茫茫旷野,滔滔江流,无边无际的苍穹之下,一个疲惫不堪的旅人在踽踽独行。“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身经漫长的流放生涯,内心负荷着忧国忧民的巨大痛苦,这位正直的贵族,早已“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了。然而,即使来到这荒无人迹的江畔,他也不息于吟唱——他要唱出自己的忠贞、不幸、愤怒和哀伤。此时此刻,屈原是多么需要一位知音,来倾听他那字字血泪的心声啊!
      这时,诗篇中另一位人物——那超脱旷达的渔父,飘然出现在屈原面前。他诧异地问道:“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是的,从高居庙堂(三闾大夫,掌贵族教育之职),到沦落江畔,落差之大可以想见。渔父此“问”,王逸以“怪”释之。细细品味,其中的确含有责怪其迂执过甚、自寻窘困的意味。而屈原,只回答其“问”,不理会其“怪”,说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所谓“清”、“醒”,就是志行高洁、见识敏锐,就是明辨是非、嫉恶扬善。这竟成为身遭流放之祸的根由!寥寥数语,愤懑不平之气,早已溢于言表。
      渔父却是这样来回话的:“世人皆浊,何不淈(搅)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食)其糟而醊(饮)其酾(薄酒)?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他巧妙地接过屈原话中“浊”、“清”、“醉”、 “醒”的比喻,就势加以生发,引出“淈泥扬波”(搅起泥沙、推波助澜)、“餔糟醊酾”(连酒带糟、喝个痛快)两个新的比喻,试图用相反的人生观点来开导屈原。“淈泥扬波”,则清浊难分;“餔糟醊酾”,则醒醉莫辨。如此,就会心无烦忧、路无险难。渔父的话,令人联想起当时道家的思想主张:“仁义之端,是非之涂(途),吾恶(何)能知其辨(别)?”(《庄子·齐物论》)既然执著是非之争、高蹈时俗之外,全都没有意义,何如顺乎自然、随遇而安、效法圣人的榜样呢?
      渔父此言,好意可感。但屈原毕竟与儒家一样,奉行“杀身成仁”(孔子语)、“舍生取义”(孟子语)的人生信念。他相信,人的生命,只有承荷着崇高的品德和理想,才不失其价值;为此而捐躯,正是死得其所。在《离骚》等诗篇中,他反复吟诵:“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此刻,听了渔父一番忠告,屈原再次毅然地表白:“宁赴江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面对这坚如磐石的决心,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了。于是,“渔父莞尔而笑,鼓枻(桨)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遂去,不复与言。”就这样,渔父飘然而来,又倏然而逝,留下千古的感慨,让一代又一代读者去咀嚼。
      楚辞《渔父》,叙述的就是这样一段富于哲理的故事。汉代司马迁曾据为实录,直接载入《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宋代洪兴祖则不以为然,在《楚辞补注》中批评说:“《卜居》、《渔父》,皆假设问答以寄意耳。而太史公《屈原传》、刘向《新序》、嵇康《高士传》或采《楚词》、《庄子》之言以为实录,非也。”今天看来,把这篇作品作为叙事诗(而不是历史实录),当更符合事实。诗中采用问答之体,两个人物各述其志,,一为儒家的积极入世、执著进取,一为道家的消极出世、超脱旷达,形成鲜明的对比。说来有趣,《庄子》书中也有一篇《渔父》,同样是两个主要人物:代表道家思想的渔父,与之对立的,则是儒家创始人孔子。文中亦记其对答之词,却让孔子对渔父心折诚服,礼拜有加:“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渔父之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此事不见《论语》,显系道家学派用以自诩的“寓言”。这亦足证楚辞《渔父》当是虚构而非实录。
      王逸《楚辞章句》云:“渔父避世隐身,垂钓江滨,欣然自乐。”楚辞(包括《庄子》)中的渔父,其实是避世埋名的隐士,而不是靠捕鱼为生的渔翁。先秦时代,隐士颇多。《论语》记载与孔子有关者,就有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等,他们畏世远遁,洁身自保,或躬耕田野,或避居山林,原不必仅限于以渔为业。不过,垂钓必临水畔,不仅景色优美,情调亦复闲淡,确乎倍加令人神往。例如楚辞中渔父所唱的“沧浪歌”,据《孟子·离娄》所载,当年孔子曾听过童子们传唱。考其来源,恐也是出自做渔父的隐士之手吧。可见,《渔父》之作虽属虚构,其生活基础却是相当真实的。《渔父》此篇,下启中国诗歌史上绵延不绝的渔父意象系列,实为这一艺术传统的发轫之作。不惟如此,它还与《庄子》此篇一起,赋予“渔父”意象以超脱旷达、恬淡自适的文化内涵,使之定格为隐逸(生活或情调)的象征。
      后世,中国士大夫的精神状态,总是徘徊于儒、道之间,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往往与隐逸文学结下不解之缘。而“渔父”意象,恰是最经常地触发其情思的艺术“原型”之一。粗举唐诗为例:从王维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山居秋瞑》),到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城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从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到韩愈的“蘋藻满船无处奠,空闻渔父扣舷歌”(《湘中》);以至于张志和的《渔父》词:“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些作品,虽手法不同,情趣各异,却都是从楚辞“原型”的深根上勃发出来的奇花异葩。顺便值得一提,宋代大文豪苏轼贬谪黄州期间,与客夜饮归途,乘醉吟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的词句,来表达对渔父那般自由隐逸生活的神往。不料,“郡守许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醒也”(见叶梦得《避暑录话》)。这也算是误解诗歌意象而引起的一段历史趣话吧。

                                                                                                                  (原载《文史知识》199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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