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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边城的四个春天
要想写《四个春天》的影评,必须先点燃一炷老檀香,遥望远方,拿出一本金陵刻印的《金刚经》,摆在案头,回味着亲切的贵州独山话语,才有资格唠叨一下。非常感谢具有人文气质的陆庆屹导演奉献给我们的一首地域文化(所谓的南方小城)与民俗传统纪念的绝唱。影片开头是陆府一家人去看女儿的墓地,传出老人苍凉唱出的独山花灯出殡的葬歌(或是山歌)。这首歌曲奠定了整个片子对民俗和文化充满“温情和敬意”(钱穆语)的叙述态度。通过独山这个贵州偏远的小城,也即是一个沈从文式的“边城”的淳朴民风的叙述。陆家父母自然是这部电影的中心角色,陆家有一口天井的老宅是这场戏的叙述空间。二老在镜头前完全是本色自然的演出,因为父母的生命本身和经历即是一段文化。一部历史,一个家庭史其实就一国之史。影片中的陆父和陆母李氏淳厚而善良,但电影并非仅仅是关心这一点,当然它是很重要的,因为对父母的爱是这部电影起源。然而它更关注形成父母和家风纯善后面的文化因素和解释。具体点说,《四个春天》是对一个尚有古风的小城和一个充盈着民俗传统的一个家庭,缓慢地,深情地,依恋地记录。它的符号所指是亲爱的父母,能指却是指向最后的即将消失的风俗和文化。电影选取了每年的春节,用意很深。春节集合了传统的各种民俗。第一个春天,陆父在家秋(薰)腊肉,陆母在准备各种菜。可是你不要以为中国人过节只知道吃。接着的画面里是母亲说不多做点菜,怎么算是过年呢?很意味深长。另一边陆父在书房里很认真地思考对联写什么,然后是写对子。镜头转向一桌子丰盛的拱祭先人逝者的贡品,有鱼,有鸡,各种菜。上香后,陆父对着先人虔敬地双手合十,妈妈非常庄重地对老祖宗磕头,她的方式是传统意义上那种很严格的磕头方式,身体直立,头微点,然后下跪,姿态庄重,我今生没有见过。春节期间的娱乐有吹拉弹唱各种民乐器,这是文化的记忆。
全家人在供桌前面烧纸钱。接着是年夜饭前的放鞭炮。这种电影叙述对于我是非常熟悉。记得我老丈人家里每年过年,也都要贡祭先人老祖宗的,只是贡品没有这么多。今天的都市丛林人过年还有祭祖宗的吗?祠堂和堂屋都没有了。只有在独山这个小城,还有如此纯朴而古老的礼仪。它是从《礼记》传下来的。第二天大年初一陆家集体上坟。这些曾经都被斥责为所谓的“封建迷信”。我正好大年初一去陵园祭奠亡母,人山人海的。少了陆家野外上坟的自在自然。这部电影还有很多的记录,譬如陆家父母的唱歌跳舞登山踏青,不过此文不能做到面面俱到的评点。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陆母唱的独山花灯,这就是地域的风俗,好比《路边野餐》多次提到的野人和吹芦笙的苗子。陆家父母还是民间佛教的笃信者(多半是净土宗)。这从后来伟生病可以看出,这一点下文详叙。但要指出的是陆家醇厚的家风和真善美的感人,其实都渊源于这种文化礼仪的持守和信仰给予的力量。老邻居有了一盆腊梅,就拿来送陆父,这多像陶渊明诗歌里送酒的好邻家,也如小说《边城》茶峒渡船人送人烟草的遗风。
《四个春天》里姐姐伟的去世给全片染上深深的伤感和凄凉的色调。它构成人生的悲欢离合。其哀艳缠绵让人嘘嘘不已。但生死问题其实并非影片的绝对视角,导演关注的是父母和亲朋对女儿死亡的态度。在贵阳的某医院里,姐姐病痛的声音,声声入耳。陆母数着念珠,念着佛经,陆父亦暗念佛号。两老没有声嘶力竭的悲泣,可这种内敛的情绪远甚于悲号。爸爸和妈妈慈爱地安慰和抚摸着病危的伟。陆母细心地给女儿用药洗脚,让儿子给病床上的女儿拍照。佛心安住着伟。姐姐终于还是离开了人间,她的遗体回到了故里独山。妈妈一袭黑衣,没有痛哭,只是一脸的肃穆。乡里的老人唱起了独山的出殡歌,沧桑深厚而悲切的嗓音回荡在边城。
我问问,亲慈的天,路途险悚。我妈一生,尘土里,养儿艰辛。
我本想,要留你在。 照顾我的家杂。盼呀盼
我泪也流,头袋孝帕
我听过贤良的女子 累管当家。
正说因你,要此绝去。
子母锥心
我身旁边,为带纸笔墨砚,她这一生,泪洗人呐
七天夜满,乱哄哄到终点 交付纸砚教一生
明话任你,细听哭咽
也有我们在唱给超度你啊......
这首也许属于独山地区的出殡曲或葬歌,可谓长歌当泣却很庄严,艺术感染力好似唐传奇《李娃传》里唱挽歌的荥阳生。真是“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圣严法师告诉我们:“死亡不是喜事,也不是丧事,它是一场庄严的佛事。”姐姐的出殡的符号也象征了我们文化的绝唱和依恋。姐姐走了但也算是幸运的。因为在独山这个“边城”她还有土葬,有抬棺的最后一程,有那么高那么大的纸车带去,还有儿子的跪棺,喊着妈妈,妈妈,妈妈!而我们大多数的人的亲人去世只能是火化了,然后把几块骨头埋在冰冷的小小的盒子式的公墓里。贾樟柯《山河故人》里父亲死后,涛把儿子接来,跪在外公的灵前,山河破碎也是文化的消亡。而这边城的土葬,也许是最后的时光了。
哲学家说死是生命的延续和组成部分,而它的延续靠什么,就是靠这些几千年或几百年的传承下来的“仪式”和“葬歌”。而这些统统被斥为了“封建迷信”,到处宣传“移风易俗”。土葬被威严的火葬代替,你毫无选择。电影中每个春节皆有好多次鞭炮和礼花的镜头,这是千年文化即将逝去的绝唱符号。电影的后半部分愈发庄严和静穆。第四个春天的时候,陆家建了佛堂,供上了观音和佛,陆母虔诚的拜佛礼佛。陆府一派祥和静穆。希阿荣博堪布在《次第花开》里说:“幸福感源自内心的安宁。”安宁必须有信仰的加持。当然,对亲人的思念依然深藏在心,与日俱增。二老的整理了女儿过去的照片,配上女儿的歌声。两人经常去伟的墓地看看,除草、在墓旁种菜。雪天里,两老久久伫立坟旁,写字。爸爸买了蜂箱,养了蜜蜂,看到这里,心理不禁很温暖,因为我老丈人也在家里养蜂的。陆府长长的走廊,那种楼道,婆娑的柳条晃动在窗外,我都见过,这部电影让人无比亲切,沁人肺腑。整部电影告诉你信仰和民俗是一个民族善良醇厚的营养,“春天”象征文化。
影片的叙述尾声是陆父和陆母在伟的墓地(照应了片头的出殡歌),说起伟喜欢跳舞。望着独山春天的远山,如黛如梦,如烟如幻。四个春天,生、老、病、死的四个历程,我恍惚听见了两老暗诵的佛音,“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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