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社会科学报》2013年5月23日第四版，发表时题为《不是所有领域都能量化》，略有删节。这里是原稿。

田松

太阳下山，牛归牛圈，羊归羊圈，本是天下最正常的事儿。但是偏偏有人要对牛圈与羊圈进行考核，设立同一个标准，排进同一个序列，认为牛比羊更牛，所以优秀的羊就有资格进牛圈，而不那么牛的牛，连羊圈都不能进。

施一公未能进入中科院，而入选美科院，引起了诸多议论。普遍的议论大概是这样的：美科院比中科院牛，美科院的院士水平比中科院的院士水平高，施一公有能力作美科院院士，当然就足以作中科院院士。所以元芳看来，此事必有蹊跷，应该弄个明白。是选举不公正，投票不透明；还是有人弄权，众人眼拙，同行相轻，嫉贤妒能，山头主义，裙带作风，云云……总之，问题出在中科院一边。也有人为中科院辩护，强调国情，强调历史差异，等等。只是，这些辩护，无论怎么听，都觉得有一股子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的味道。

中国学术及学术共同体的确是有着非同一般的特殊性，故论其中两点，一曰视教育为体育，视学术为竞技；二曰丧失学术独立，学术自主，不知何为学术，为何学术。两者花开并蒂，鸡生蛋蛋生鸡。

为什么学术的问题，与为什么社会、为什么活着的问题一样，都是我们视而不见、悬而未决的问题。今天人们普遍接受一种单向的社会发展观，仿佛存在一个超越文化、超越地域的冥冥中的尺度，可以衡量社会、衡量学术，乃至衡量生命本身。具体到学术领域，这个冥尺就蜕化为SCI的论文数量，于是教育成了体育，学术变成了竞技，科学界最高的奖牌就是诺贝尔。

我们力图量化所有的领域，冥尺于冥冥之中，无处不在。数字所到之处，事物之间的质的差异就消失了。我们相信，全中国所有的大学可以排出一个序列，用高考分数把考生一堆堆分开，一个能上北大清华的分数，理论上可以进任何一座大学。同理，能进美科院，当然就进得了中科院。

我们事实上也是按照举国体育的方式办教育，以考核体育的方式，来考核教育。量化考核好处颇多，其一曰简单，学术管理者完全放弃衡量学术的标准，只要数数就可以了；其二曰免责，你的学术好不好，不是我说了算的，是你发表的论文数量以及发表杂志来决定。管理者不需要根据自身对学术的要求和理解去评价学术工作者，把责任完全推到第三方，或者说，管理者已经失去了这个能力。因为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发SCI，为什么要争诺贝尔奖。正如我们的社会管理者，眼睁睁看着河流变色、空气污浊、食物毒化，只因为GDP在增长，就能相信社会在“进步”，人们的生活在变好！

在我们不知道为何学术，学术共同体不能自主的情况下，每年院士多几个少几个，谁上了谁没上，都不能代表中国学术在繁荣或者在萧条。学术共同体已经不只是学术共同体，甚至首先不是学术共同体，而是利益共同体。一遭成院士，终生有特权。比如没有退休年龄限制；比如享受部级待遇——另一个领域的量化考核……

利益共同体不仅关乎个人利益，更关乎集体利益。大学也是利益共同体，一个大学多一个院士，那就意味该大学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可以获得更多直接的和间接的利益。名额有限，你上别人就不能上，到底谁上，不完全关乎个人学术，也关乎所在机构的运作能力——是否充分发挥了四姨太效应！

换个角度看，一个人是否有资格成为美科院院士，与他是否可以获得中国的部级待遇，完全是不相干的两件事儿嘛。这有什么好讨论的呢？

2013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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