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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凤跟男人跑了,我刚回到城里,就听见这样的消息。她的父亲和爷爷,去那个男的家里找她,她却闭门不见,即使他们在门外顶着酷暑,喊了她三个小时,她也躲在屋里不肯开门。阿凤是我发小的表妹,不满十六岁,学习并不出色,所以是个很普通的孩子。
其实这种事在村里已经屡见不鲜。这里的女人有为了男人而离家出走,与父母恩断义绝的,姑且说是因为爱情;也有男人带回异乡的女子,不需要彩礼,不需要婚礼,也就无从知晓其娘家的,姑且也说是因为爱情;甚至是同一个村的男女,这种事也发生过。
阿凤的表姐,我的发小,招芳,她的婚姻就曾轰动一时。其实,她是一个可怜人,为了嫁给同村的晓勇,决绝地和亲戚一刀两断时,我仍然是可怜她的,我认为她是应该被可怜的。当年她的母亲习惯性流产,为了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大哥家给他们过继了一个儿子,取名招军,希望“招”字能给他们带来佑护。有了招军后,不久母亲又怀孕了,并没有流产。但又应了这样一句话:财是命里带的,人是坟头上出的。所以,招芳的出生,换来的是母亲大出血而死,不到半年,父亲也因胃病,死在家里,她便成了孤儿,由别人哺乳了一年多,幸好还有爷爷奶奶,养活着两个孩子,隔几年也能添一件新衣。上学了,她的性格却内向的很,好像从身体里散发着胆怯,人也不聪明,学习也不好,被老师批评过几次,后来不来学校了,踏踏实实当起了农民,那时她八岁。有一次在路上遇见她,她从山上下来,走在奶奶前面,脸色土灰,扎着小辫子,穿着黑布棉裤,通红的手有点浮肿,手里攥着一团野的白棉花。我说,招芳,明年再来上学吧,她憨憨的:我不上学。这是我小时候对她所有的记忆了。慢慢长大,她开始分担一些家务,招军也没上几年学,出门打工去了。有时我带同学去山里玩,刚好看见她一个人在地里拔猪草,我们形式上打了招呼,便赶紧走掉,我不敢看她蹲在那里的样子。她十六岁时,爷爷寿终正寝。似乎她的人生总是祸不单行,因为不久奶奶又全身瘫痪。招军回家办完爷爷的丧事就又出门了,春耕秋收,伺候奶奶,喂猪养牛,所有的活都落在招芳一个人身上。放假了,我去看她,她在厨房里忙着,奶奶靠墙坐在炕上骂着她,她并不还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这样的日子久了,旁人也抒发起同情来,大家都想奶奶死掉就好了,招芳就解脱了,她和招军一结婚,日子总归会好起来的。这个美好的愿望直到两年后才实现,奶奶终于死了,从此家里听不见她的骂声,从此诺大的院子,只有十九岁的招军和十八岁的招芳俩兄妹。招军的父母想让他们马上结婚,招芳不反对,但招军因为出去见过世面,他不同意。当他决定接受这桩婚姻的时候,两年过去了,这时招芳却和村里的晓勇好上了,还怀了孩子。这次她不再接受任何的安排,下了宁死的决心,我从未见她如此强势过,面对一屋子亲戚和村里有名望的长辈,她不卑不亢,只说一句话:非晓勇不嫁。最终,她赢得了她的婚姻,逞心如意嫁为人妇,代价便是和亲戚老死不相往来。我见过她女儿几次,和她小的时候不一样。
招芳也只是这类人里面的一个而已。还有春花,小华,成燕,美芳,她们都为了爱情背弃过亲情,但几年后,甚至十几年后,都得到了父母的原谅,终归是血浓于水吧。可是,招芳呢,父母对于她来说,可能也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吧。
如今,这种爱情又发生了,我依然可怜阿凤。她虽然没有招芳那样的身世,我依然可怜她;她说家里人都爱妹妹不爱她,所以我可怜她。我在学校就听说她离家出走过十几天,骗家人说去某村做小工了。我准备这次回家就告诉她,这个世界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她可以有更好的生活和未来,甚至我可以带她出来看一看。我之所以这么想,也是为了消除我内心的不安,我怕这种蹩脚的爱情是因为十年前我失手使她的头部受到重击造成的,所以她的想法如此偏激,所以她为了所谓的爱情不顾忌家人的以死相逼。想着她的父亲和爷爷像乞丐一样,身无分文在喧嚣的城市里流浪,晚上将就在外甥租的出租屋里,一天两天,等着她回头。可是阿凤啊,她穿着父亲不曾给她买过的崭新的黄色连衣裙,躲在一个陌生的家里,门外都是无关系的人类。我想做一个置身事外的好人,所以我不能给她义无反顾的爱情祝福。
我在城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回到山里。此时夜色已经从红晕的山峦款款而下,笼罩着一排排陈旧的青瓦,村头的核桃树下开始热闹起来了:人们或坐在石头上木头上,或靠在树干上墙上,或蹲在路中央,或双手交叉在胸前斜站着……谈论国家大事,彼此交流新闻和观点是老头们的话题;今年的农民工需求量小,新疆干农活的工钱又降了几十块是中年男人们的无奈;天公不美,旱涝无时是妇女们的担忧;子孙福祸,生老病死是老太太们的议论……我慢慢穿过人群,就像在跨越一个世纪。
半年后我又回来,村里没有变,阿凤跟男人跑了,村里也不会变。只是阿凤的母亲和奶奶正在理论教育孩子的责任,激昂的哭骂声从半掩的大门里传出来,引来了村口闲侃的妇人们。“打死,打死她就当我没有生过”“活着还有个念想,还有气受,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报警,让那男的去坐牢,我听说七年到九年是会判的”“你们又怕阿凤寻死是不是,怕那男的出狱之后报复是不是”“像她这种人现在不知道多高兴呢,她才舍不得死,她要是我女儿,我掐死她我再自杀,我丢不起那人”“干脆嫁了吧,多要些礼金,权当给孩子留条后路,万一她哪天离婚呢,她两三年后一定会离婚的”“还有燕凤呢,一定要好好教育,现在抓紧教育还来得及,她可比老大机灵”“燕凤,你姐就是个小白眼狼,你要听话,要给你爹妈养老”“我见过那男的,咱村里找不出长相那么丑的人,满身匪气,以后会不会家暴阿凤都说不准呢”“她就是没挨过打,不管怎么解决,先打一顿,打到她怕再说”“我有一个朋友,他女儿也跟人跑了,他把她找回来,跟她说,我就打你五天,打完后,给你两万,从此不再管你。他就每天打一顿,往死里打,只打了三天,那女儿就服服帖帖的了”“饭还是要吃,就算饿死了,她都不会回来看一眼,日子还得过不是吗”……乱糟糟的头发,穿着绿外套的妇女,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是在表示决心,又是在自言自语“她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早知道是这样,生下来就喂狗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慢慢的都不再发表观点,女人们说话总是小心,只有几个亲戚敢说几句激愤的话。这种讲话自然是不会有任何结论的,最后还是聊到近来的天气和农活上来,才引发了又一个聊天的小高潮。夜深了,人们留下几句安慰的话,都回家去了,绿衣服也没有再哭,明天还要送燕凤去镇上读书,不能耽误。
阿凤的父亲和爷爷几天后回来了,终于还是没有见到阿凤,直到我离开家,阿凤也没有回来。不管多大的事,总是要平息的,一月后阿凤被送回来了,两家人开始讨论婚事,一场以私奔开始的婚姻,马上又要画上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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