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写一点东西，题目依旧是我的父亲。离上一次写这个题目，已经过去六年，时间飞逝。你要是看过几篇我写的文字，你就会知道我是多么狭隘，见识是多么浅薄，所以我才依旧写了这个题目。

六年过去了，如今我31岁，父亲48岁。父亲是依旧没有什么成就，我硕士毕业又读了博士，博士毕业已经两年，在工作了。让我突然想写这个题目，是源自父亲的一句话，它一瞬间刺到了我。国庆节后返沪那日父亲送我到火车站，离发车还有一个小时，所以我们在站外闲聊。他说到“我还不算老，我以后就去小工地上干点活，也不会很累，一天挣两三百，最少得两百吧”，他表现出希望我放心的肯定。我感觉到，父亲没有以前的斗志了。当然他以前有斗志的时候，从来挣不到钱，我自己用贷款上完了学，如今还没有还清他有斗志时候欠下的债，也没有还清我上学贷下的款。他如今是想明白了，当他终于想明白他只是个普通的农民，应该打一份普通的工，挣一点符合行情的钱，而不一心想挣大钱做大事的时候，我却觉得这不应该是他。

六年过去了，三十一年过去了，四十八年也过去了，父亲依旧没有什么成就。可是他应该有什么成就呢？他不过一个偏远的贫瘠的山里的农民。他依旧喝醉了酒就给我打电话，一打电话就哭。哭的原因依旧还和六年前一样，但从他的醉话中我猜测应是更多了一份后悔。父亲因一人之力致家道落了又落，欠了一些钱。乡亲冷嘲热讽，就连同村很亲近的亲戚，我从上海放假回去，在家里待了三个月之久，她也从不进我家门，听说父亲出车祸后她还在人前说活该。大年初一，父亲与我去庙里上香，顺便抽了签，后来听了签书上和算命先生的话，家里做过一场法事，是为改掉先人下的诅咒；扒了两座祖坟，是为改换风水；拆了正屋顶上绑着的大喇叭，也是因为它坏了风水；起了院墙，是为聚财。做完了这些事，也到了我毕业的时候。父亲也养好了身体，去年开始干活了，都是邻县管辖的乡镇为期一两月的修路的工程，有些活干完了就给钱，有些不给钱。就这样村里又有男人主动跟着他出门打工，女人们在茶余饭后的闲话中也不那么深恶痛绝地提到他，我那很亲近的亲戚又像以前一样时常登我家的门。

前面说到父亲的后悔，这要从约莫二十年前说起。当年爷爷奶奶跟我们一起住，我记不得因为什么，父亲与爷爷吵了一架，导致了分家，最终爷爷搬去大伯家，奶奶仍住我们家，太爷爷归二伯家。不久后，爷爷跟大伯又吵架，于是分给他一间房，他就一个人住了。你看，爷爷一定是坏脾气，不然怎么总跟儿子吵架。太奶奶死的早，太爷爷从来也一个人住，一屋一炕一灶，一老汉，一寿棺。是的，山里老人的生存模式大多如是，无可厚非。过了几年，太爷爷去世，爷爷就搬到他住过的屋子里，一屋一炕一灶，一老汉，两寿棺。又过了几年，二伯家的房子破败了，正好我们家盖了几间新房，爷爷又搬回我们旧房子住，直到现在，今年81岁（想来不差）。期间父亲也多次提过爷爷住回来，但是奶奶死活不同意跟爷爷住一起。父亲夹在中间兼顾不得。他每次回家买的东西须分两份，爷爷有时不在屋里，给他的那份就挂在上着锁的门把手上，每每这一幕父亲就觉得难过，看着爷爷生着火的火塘，火上架着的锅，他也觉得难过。他从来只去邻近的工地上干活，父母在不远游，这是父亲做的，所以他从来只去邻近的工地上干活。说他孝吗？也不全是。醉酒的话里一半是忧虑爷爷的处境，一半是斥责他以前的不作为和不负责。父亲十六岁之前爷爷不供他读书，十六岁之后成了家自己当了大人，爷爷也不须再为他负责。父亲十七岁当上父亲，没有上学是他的痛，爷爷的偏向是他的痛，自恃有才而不得志是他的痛。父亲似是悲哀爷爷，似是悲哀自己，我分不清。

六年过去了，他如今是想明白了，而我却觉得这不应该是他。所以这该悲哀的，还有我。

时间飞逝，我们只是在怀有一点责任地做一些工作，做一个不算坏的人。然后，蹉跎了岁月。

2022.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