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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与沉默
---观《隐入尘烟》---
文/蓝莲花瓣
No.1 谁有选择权 曾经很特别地,为了贾宝玉说的那种爱情,“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而特别感动。仿佛被从三千之中选将出来,那是多么独特和成功的一件事,这样的爱情又怎么能够不美丽、不动人呢!然而,慢慢地发现这个命题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你先得拥有选择权,否则的话三千弱水,其实都与你毫无关系,理都不用理你的。
传说中的这三千弱水,居然就在甘肃张掖这个地方。在甘肃张掖高台县罗城乡花墙子村里,导演李睿珺拍了一部电影,名叫《隐入尘烟》。女主患有疾病、身体残疾,男主马有铁(老四)是村子里最没有地位的光棍。在弱水三千漫延流淌的原野上生活的他俩,其实都是毫无选择权的人。
正因为他俩都没有选择权,反而被双方的亲戚撮合到了一起。马有铁没有嫌弃曹贵英。曹贵英在见面的第一天,就认出来马有铁是个好人,因为马有铁给挨了打的驴喂包谷米,安慰它。毫无疑问,曹贵英的判断是非常正确的,当然也是无声的,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和马有铁在马有铁的三哥家里见了面,但她俩都没有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愿。马有铁没有说不愿意。他年龄大了,又是男性,本来就很难找到媳妇。曹贵英也没有说不愿意,她住在哥嫂后院的窝棚里,挨打受骂身体残疾,她尿失禁,不能生育,脊柱侧弯,左手不停地颤抖,她本来是个累赘,她也没法不看上马有铁。所以,在马有铁的嫂子说“我觉得也合适着呢”之后,曹贵英的嫂子对中间人和马家人说:“你们觉得合适,我们也就同意。”就这样,老四马有铁有了一个叫做曹贵英的媳妇。
但是,如果我们把视角再拿回到贾宝玉那里,来考虑选择权的问题。那么在那个穿金戴银的大观园里生活的人们,谁是真正掌握了选择权的人呢?贾宝玉有没有,贾母和王夫人,李纨和王熙凤,选择权是属于谁的?贾琏选择了尤二姐,尤三姐选择了柳湘莲,但是,后来呢?人们做出选择是志愿的,但未必有足够的权利和能力来完成或保全自己的选择。就连厉害得很的贾赦,还有邢夫人由着他给他帮忙,也架不住鸳鸯以死抗争。
既然这样,马有铁和曹贵英有没有选择权,就一点都不重要了。天下的人们追求幸福和拥有爱情的能力是一样样的。曹贵英有幸遇见了马有铁,而马有铁冰凉的房子里也终于多了一个人的温度。这个影片中所有的人们,曹贵英的哥嫂,马有铁的三哥一家,村子里的,都是农民。农民是谁?在全世界的社会结构之中,农民是生活在土地上的,种地的,最接近土地的。所以,天下哪里的农民都有着共同的特点,朴实,直接,沉默。
No.2 淳朴的爱情 影片中有两个上坟的镜头。和贵英成亲的第二天,马有铁带着贵英去上坟,告诉父母、大哥马有金、二哥马有银他有媳妇了,叫曹贵英。从那天开始,马有铁开始了和曹贵英的新生活,这个新生活与所有别的人一样,就是想法设法去过一种正常的、富足的生活。他俩去别人家借了来十个鸡蛋,要用电孵小鸡。挑拣麦种子,播种麦子。与别的人不同的是,马有铁和曹贵英都非常珍惜彼此,珍惜拥有彼此的这种生活,几乎没有相互嫌弃和相互抱怨。
曹贵英的爱,是寒冬的夜里,那热了好几次的一杯水,在等他的时候被她揣在怀里暖着。马有铁什么都不说,买大衣是为了它长,可以遮住贵英的屁股,以便她尿失禁时不被人家看见。马有铁说话,说得特别土,完全的张掖话,可是,如果不是马有铁,人们便不会知道,那些在种地的农民,他们其实就是土地的诗人。而这些诗,都是哲理诗。
马有铁和曹贵英用电孵小鸡,黄色温暖的灯光透过纸箱圆形的孔,打在她俩的身上、墙上、炕上,那光斑随着灯泡晃动,贵英抬头发现了它,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光斑,仿佛下意识要摸摸它似的。这时贵英的眼神和表情便舒朗了,有了希望,像阳光一样。马有铁也会用同样的神情去看他们的孵化器,他说:“我看再过几天,鸡娃子出来,到割麦子的季节,还下开蛋了,就。”
春天他们给麦子除草。贵英误铲了一棵麦苗,那是一棵刚刚发芽的、根上还带着麦壳的苗,贵英很可惜,给马有铁看。马有铁说:“铲掉了就铲掉去吧,让别的麦子当肥料去吧。”在马有铁心里,即使这颗麦子不能够继续生长,他也有他自己的用处。见贵英还有点难过,马有铁又说:“啥人有啥人的命数呢,麦子也一样,它也有它的命数,还不是到夏天,让镰刀割掉去了。”成熟之后的麦子,被人类收割,成为食物。中途死亡的麦苗,被土地吸收,成为肥料,在马有铁的语言之中,它们有着同样重要的价值。
曹贵英把那颗麦苗小心翼翼地栽进了土里,甚至让它比其他麦苗多占了一点地方,她培起了一小块土堆。春天的土地和带着根的麦子,都是充满了无言的生命力的。
马有铁发现有只小鸡孵出来了,他对贵英说:“鸡娃子出壳壳,第一眼看见谁,就把她当成妈妈了。你以后就好养管了。”马有铁从来不用和谁辩论,但他让贵英也做妈妈。它还给真要帮小鸡站立的贵英教领“孩子”的要领:“不要扶,叫它自己站。”
马有铁和曹贵英亲手建房子,那是一栋从一块土坯做起的家园。这个家,包括了燕子窝,鸡舍,驴棚,猪圈。
No.3 沉默与重情 马有铁和贵英去邻居家借鸡蛋,顺便坐在他家的凳子上看电视。邻居女人说:“你给老三打了半辈子长工了,他咋连个电视都没给你买上,你还跑到别人家看电视呢吗?”这话让马有铁坐立不安,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对于一个单身男人而言,除了与老三马有银一家生活在一起,帮忙干活之外,马有铁有各种选择。
当全村人都希望马有铁去献血时,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提出任何经济的补偿和要求。更为厉害的是,那个需血人的儿子把大衣给马有铁时,他说要还他的钱。马有铁在贵英去世后,去还鸡蛋、马有铁在那个儿子给大家以玉米代替租金时,要求扣还大衣的钱,马有铁都说了同样的一句话:“一码归一码。”马有铁这句话,实际上是现在经济社会里很多人都说不起的话,因为很多人吃不起亏。而马有铁却宁愿如此“老实”。马有铁一句顶一万句,他的献血是有条件的,他对那个人的儿子说:“也没有啥,你把村里的地租和工钱结掉吧,村里的老汉、老婆子们日子也过得不容易,娃娃上学,化肥,看病呢......”
得有多少人会觉得好笑啊,马有铁穷成这样,是村子里最穷的人,他还如此不珍惜可以发一点小财的机会。因此,马有铁的沉默是非常金贵的,这沉默让他少听到那些比他富的人的唠叨,也让他坚持了他自己的生活方式。马家没有马有铁保全不了老三,老三没有马有铁,也过了那么好。那个村的人没有马有铁,几年的地就白种了。
清明节的时候,马有铁和贵英已经盖好了房子,他们在路边烧纸,马有铁嗅到了麦子抽穗的味道,他说这味道好闻得很。这样的味道,也许只有马有铁听得到,他最接近土地,或者他就是土地本身。
No.4 麦子的诗意 他们烧完纸后,并肩走在黄昏的田间小路上,说起了他们共同见过的那个老疯子,那是一个被老师护着、被小孩欺负的老疯子,也是贵英给过馍馍,却被哥嫂打得半个月都不能动的老疯子。老疯子嘴里一直翻腾着几句话,留给了他俩:
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
对啄它的麻雀儿,麦子能说个啥
对磨,麦子它能说个啥
就当成种子,麦子又能说个啥
这是最真的话,成千年上万年,麦子啥也没说。麦子从土里生、土里长,不管是有钱有势的人,还是他马有铁和曹贵英,只要种上一袋袋麦种子,就能收获十几袋子、二十几袋子麦子。麦子和土地一样沉默,又和土地一样充满希望,充满力量。
即使马有银生活得较好,即使村上其他人经济和头脑都比马有铁灵光,即使那个儿子开着宝马,可这些人都离不开马有铁。因为马有铁的血液是一种救赎,因为麦子和土地是人类的粮食来源。那么,马有铁用他貌似很傻的沉默和淳朴保有着的勤劳、善良和奉献式的付出,难道不是远离了土地的商业社会的精神救赎吗?
最美丽的、最宏大的诗意,是麦子的诗意,它接近土地,与根脉紧密相连。如果不是马有铁,谁来选择曹贵英,给她一个家?如果不是曹贵英,谁来遇见马有铁,和他一起建成一个家?他们都曾经遇见了那个老疯子,听过麦子的诗歌。
而那个老疯子是谁呢?如果不被人欺负,如果不疯,那他一定就是个普通人,得有多普通才敢去笑话“老疯子”啊。据说那五千言的《道德经》真正懂得的人也不太多,照着去做的人就更少了。
那个老疯子是谁呢?马有铁说他后来稍稍明白了老疯子的话。
No.5 关于结局 到目前为止,人们敢于承认,一颗恒星的结局是变大变红最后参与到宇宙演化的轮回之中,人们敢于承认地球这颗行星也终有老去的一天,人们也敢于承认一个人必将进入死亡,但人们不敢承认人类的结局是人类自己积极地远离土地而造成的。
但马有铁并不曾离开土地。马有铁种麦子,关心燕子,放生蝌蚪。马有铁既感慨麦子的命数,也同意麦子接受了它自己的命数,仿佛马有铁就是一棵金黄色的麦子,有水、有光,他就能生长。这样的马有铁,他怎么会喝农药呢?即使他有起心动念,他也不会走上那条路的。因为在整个影片中,所有的人之中,这个最穷的马有铁是最有力量的,他从来不欠别人的,也绝不多拿别人一份东西和金钱,他从来都不想着占便宜。马有铁拥有的淳朴的力量,土地的力量,这种力量也是一种不曾被污染的观念,所以,即使他后来与侄儿一家在一起生活,那也是完全可以的,房子在他名下,而他要的并不多。
影片还有一个主题,那就是房子。马友文的房子、马成万的房子,先后都坼掉了,马有铁用他们坼下来的门窗和木头给自己建了房子。房子是什么,房子就是家。对于在深圳打工的马有文、在广东打工的马成万来说, 老家的房子就意味着故乡。后来,马有铁的房子也坼了。新的生活方式在建立着,旧的生活方式慢慢就都变成了过去。
但是,麦子能变成过去吗?土地能变成过去吗?马有铁和曹贵英所保有的淳朴、善良、勤劳和节俭能变成过去吗?还有马有铁,他身上所有的担当的力量和勇敢面对的骨气,能变成过去吗?
无论人类能建起几百层的高楼大厦,无论再来上几次的工业革命和科技革命,人类真正的身份也不过和光同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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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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