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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国医”的内涵——略论中国医学之近代转型与再造

已有 1490 次阅读 2023-6-11 17:47 |个人分类:医学史话|系统分类:论文交流|文章来源:转载

资料来源:皮国立. 所谓“国医”的内涵——略论中国医学之近代转型与再造.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49(1):64-77

摘要:“国医”一词生成于1920年代后期,而正式在1929年被抗争的医药团体纳入“正名”运动的一环,渐渐成为被中医界认同的一个名词。它背后所包含的面向很广,不但牵涉到中医学自身的改革,也可以反映出民国医史的发展,在科学化、西医化的口号中,中医自身进行了些许改变,也预示了文化多样性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另外,医学不但是学理上的争论,更是国家、社会与群体必须重视的大事,故“国医”在新国家中所扮演的角色,与他们为何必须转变的因素,也很值得探讨。文章从“国医”一词出现的背景及其背后所代表的意义方面着手讨论,通过国医所进行一连串的努力与改良,试图找出针对国医改革这件事之正、反两方的言论来相互比较,重新思考西方冲击下中医本位的价值与走向以及中国医学转型的得失成败。这些集中在1926至1936年的中国医界运动,不管是科学化、汇通中西医还是向国家权力靠拢等方针,真的是可行的改革方向吗?根据诸多言论与事件,文章提出了这时期的国医运动是一次“失败的‘成功’转型”,为中国医学留下未来发展的一线生机。

一、前 言

中医在近代的转型可谓跌跌撞撞、筚路蓝缕。当此千头万绪之时如何找到一个可供分析的线索?

和广州中山大学的桑兵教授聊到这个问题时他谈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清季民初变化即进化的观念逐渐流行并影响后来研究者的思维。同时也出现了反弹重新思考西方冲击下本位的价值与走向国学、国画、国语、国医、国术(技)、国乐、国服、国剧、国仪(礼)等一系列国字号概念的产生以及围绕这些概念及其事物的争议凸显了世界一体化进程中东亚文明别样性在那一时期的挣扎与尴尬也预示文化多样性存在的价值与意义。①

“国医”一词带有一种中医在当时的文化多样性与各种综合价值的集合体相当值得加以分析。对此已有不少学者注意例如早期Groizier偏重文化的解读②魏嘉宏则透过从中医团体之抗争与国民政府确立法案的过程来梳理中医的“国医化”历程③雷祥麟则补充中医团体致力于获得国家所赋予的权力最终逃过了被废的命运之观点①。其他还有不少著作谈到“国医”这段历史都给予吾人一个坚实的研究基础②。基本上国医”一词本身就牵涉到中医的改革它促使我们去思考民国以后中医之发展在科学与西化的历程中中医改变了些什么。另外医学不但是学理上的争论更是国家、社会与群体必须重视的大事。故焦易堂(1880-1950)指出:“医药问题不单是医药之本身的问题。医药的对象是民众的疾病所以他亦是全国的社会问题希望全国民众更给予深切的注意。”③故本文也将着重分析国医在新国家中所扮演的角色与为何必须转变的因素。当国医进行一连串的努力与改良时是否能藉由这些历程以及针对国医改革这件事之正、反两方的言论来相互比较检讨“国医”概念形成过程中中医转型的得失成败呢?这些集中在1926至 1936年的中国医界变革真的是可行的改革方向吗?本文希望能提供一些不同的观点与解释。

二、国医建构之初--国学与国粹形象

自唐宗海(1851-1897)率先提出“中西医汇通”后中医界就从未表现出全然排拒西医的本位思想像张锡纯(1860-1933)更以中西医药并用著称④。尽管中西医在“文明”“思维”“种族”“身体”等论述上有不同之处⑤在 1929年废中医风潮以前仍有不少学者主张汇通中西医;不过随着“中西不同”的比较渐渐多起来原来建构在自身传统文化上之国粹内的医学也渐渐开始画出界线和西医慢慢地进行切割。根据李经纬的研究1930年后医界思潮主要以“废止中医”“中医科学化”“保存中医”最为盛行言“汇通”者已不多见。汇通主要还是见于清末至 1920年这段期间⑥。由此可知1920年代之后是关键的年代开门见山地说这个时期可说是中医“转向内在”、思考自身学术定位之概念兴起的时刻。

追索“国医”概念之成形不能忽略早期与“国粹论”之结合。李经纬已指出清末民初医界就已有“国粹保存论”⑦当时氛围是将中国传统的学术都视为国粹而医学也归纳在内。至 1914年张识孙在《中医救亡刍言》中指出:“中西医学之优劣判若天渊昭然若揭于是谋改良者有人谋会通者有人兴医报立医会者又有人惶惶汲汲不可终日。要其宗旨不外保存国粹提倡宗风。”⑧此时不管是“谋改良”还是“谋会通”这些人基本的心态与动机都在保存国粹而且不排拒学习西医(西学)。这时“国医”一词连用并没有出现但中国医学和国粹概念的结合显然可以视为“国医”成形的初期雏形;这时学习西医的方向虽已被提出但口号多于实际。

探索医者思想或医学之发展不能忽略当时的文化思潮。五四运动展开后旧文化、旧思想被贴上落后的标签中医与“国粹”“国故”连结的形象在这个时候开始成为箭靶子。像胡适(1891-1962)说:“西洋人征服了海洋征服了大地也征服了不少的微生物这都不是什么‘保存国粹’、‘发扬固有文化’的口号所能包括的工作。”①鲁迅(1881-1936)更要根本地将国粹连根刨起他说:“什么叫‘国粹’?照字面看来必是一国独有他国所无的事物了。……脸上长了一个瘤额上肿出一颗疮的确是与众不同显出他特别的样子可以算他的‘粹’。然而据我看来还不如将这‘粹’割去了同别人一样的好。”②此等“割去”与“废除”之字眼已无任何“中西折衷”的余地存在。

大体经过这样的刺激后原本中医与国粹观念的结合形象开始渐渐与西学画出明确界线中医界也对西医的防卫心更加强烈。约在 20年代中后期国医”论述从早期单纯的、可以中西兼容并包的概念中缓缓脱出新的“国医”一词于焉出现。例如张赞臣(1904-1993)提到“国医的责任”就是要“保存国脉”不受外力欺负③。或是指出:“少数留日等回国西医受帝国主义之熏陶不能体察国民医药上之需要。又不知斟酌国人之体格而有所变通。”④可视为此转向之显例。这时以国家与民族的界线来划分中西医的想法可能和孙中山的死至蒋北伐统一全中国的几个事件所造成的国内政治气氛相关⑤。

以孙之民族、民生主义作为号召来唤醒中国民众是 1925年后中国政治的一个特殊现象⑥;至于蒋以孙的继承人自居使得三民主义与孙的思想迅速成为国民党为主导的政府所奉行的中心思想。“国医”即紧紧地抓住民族主义这一要目加以发挥例如王一仁发表《三民主义与中国医药》痛陈中国受到侵略民族意志消沉而今日则有中医受西医之政治、经济压迫必须“恢复民族自信之精神”确实重视中医发展如是齐头并进则三民主义完成之日也就是中医蒸蒸日上之时⑦。祝味菊(1884-1951)则言:“社会信仰中医的理由实在是中山先生说的中国有一种极好道德是爱和平中医治法和平愈病的成绩又不亚于西医。”⑧这也是“国医”抓住国家思想方略的一种展现。

另外许半龙(1898-1939)更明确提出“国学”与“中国之学术”中“医学”的看法。他回忆章炳麟(1869-1936)在沪演讲时解释说:“‘国学’则标‘经学、文学、哲学’三者为纲。其义不相出入;谈‘国学’者每引之以相告特不知章氏之所举实有不能尽之耳!盖所谓‘国学’者中国之学术’也。所有‘中医’、‘中药’之学亦在其范围之内界说既广而收纳之资料始见我国学术之博矣。”⑨这样的例子明确将国医与国学结合在一起这样的倾向一直延续到后来都没有消失。

傅斯年(1896-1950)则对中医抱着 “悠久传统 ”的心态大不以为然。这位新学大师本着对“国故”的厌恶〇10在 30年代初期对中医的批评相当著名。在他心中整理国故”和“输入新知”是对立的。他说:“中医病理只是引些书名乞灵于中世纪的权威。”而汗牛充栋的中医典籍应该只能成为 “历史的兴趣”而已①。大抵国医与历史文化的意涵结合皆非反中医者所乐见故在中医方面有谓:“西医的维新派未曾研究国粹的究竟只知道说中医不是科学的反对他虚无缥缈、信口胡言。”②可见国粹与科学是不兼容的这时“国医”还未急于要采用科学只是保持某种程度之开放心胸而已实际上此时国医仅为永续经营而汇通西医故言:“采取新智识保存旧国粹参而合之媾而通知以期中国医学早达上乘而为全世界冠上以增国家无限之荣下以应人民无穷之疾。”③可见当时中医界学习西医理论之皮毛仅是为了保存中国医学着想仍看不出“国医”对新国家发展的实际贡献。

三、国医转型的关键年代

1929年余岩(1879-1954)提出的“废止中医案”(以下称废医案)是一次中国医界的重大革命而这一事件对中医本身之影响与引领中医转型方向力量之蓄积显然具有重大意义。大抵在经历抗争运动后中医界开始改变过去的竞争态度转而采用联合的作法并透过团体、学会的力量争取在国家政策中发言的权力与法律的保障。关于这段历史过去已有许多人研究过④其中部分研究者认定国民党、甚至是国民政府的立场是反中医有计划的消灭中医”甚至将蒋介石与汪精卫等放在一起并论皆非史实⑤。目前已有研究指出蒋在废医案中是扮演反对者的角色⑥而且这次废医案的来龙去脉并非国民政府有计划、有目标的消灭中医应该只是少数留学外国的西医一次突发性、没有配套措施的蛮干更非中央部会授意之政策。

1929年国民政府卫生部成立旗下设立“中央卫生委员会”以作为卫生决策的议决机关。第一届委员会议时以“中医妨碍全国医事卫生”为由决议采取渐进手段限制中医。第一任卫生部长薛笃弼(1890-1973)指示中央卫生委员会致力于解决重大卫生问题但褚民宜(1884-1946)却解释成:“卫生委员会等于立法机关卫生部等于执行机关。”此语等于将卫生委员会之权力凌驾于卫生部之上已属越权。其中特别是褚根据魏嘉弘的研究在开会期间举凡影响深远的议案皆由他提出并通过交付执行;他还积极串连国外学成归国之西医共同携手废止中医。当时褚为国民党中常委1928年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等等权倾一时;而且当时余岩只是提出办法与见解但褚才是真正的执行者影响甚巨⑦。推测褚卖力地推销废医政策又与汪精卫的授意不无关系⑧。

1929年中医药界第一次请愿时正值国民党召开三全大会期间当时由叶楚伧(1887-1946)接见当下即表示:“中国医药有悠久之历史为全国民众所托命断无废止之可能余当尽力援助并望医药两界共同努力。”包括国民党中常委张静江(1877-1950)、李石曾(1881-1973)等人都曾允诺支持中医界之行动⑨。行政院长谭延闿(1880-1930)接见第一次请愿代表时更进一步表示:“中央卫生委员会决议案断无实行之可能。”何况中国许多地方只有大都市有西医若此案真的通过那么“病者将坐以待毙且药材农工商人全体失业影响国计民生不堪设想”〇10。同年 10月国民政府明确宣示种种歧视中医之政策“使中国医药事业无由进展殊违总理保持固有智能发扬光大之遗训。应交行政院分饬各部将前项布告与命令撤销并交立法院参考”①。那么如果在抗争之初即已得到政府如此支持足见此案是突然提出并非经过严密的部会协商所达成的一致共识。实际情况是废医案只对首都附近各省之医药卫生行政有所影响其他各省仍各行其事继续创办中医医校与医药团体完全无视中央法令可能的束缚②。显见中央政府法令草率、贯彻不易中医界遂可藉由抗争行动挽回颓势。

在中医药界方面除了延续前期中西医差异的论调外更抓紧了“国家与民族的生存与尊严”这个命题大肆宣传中医药的价值。1929年 12月19日张梅庵、裘吉生(1873-1947)等人至中央请愿提出:“恳请维护中国医药业之地位以保国粹事。窃为总理以保全固有文化发展社会经济为构成民族民生主义之要点。”并以“整理固有学说改良现在药物为职志期于文化经济作壤流之助”③。从这份声明中已经看到除了延续前期的国粹与文化之方针最大的改变在于当时中医已经在思考:“古典医学体系能够为国家做什么?新中医必须承担什么样的责任?”这个基调成为中医药界争取权力的最大改革与论述方向。

随着中医药界抗争日渐扩大褚民谊等人也开始渐渐感到舆论之压力转而提倡“贯通中西”了希望能使“中医学理进而科学化”还扩建中西疗养院也留给中医诊疗之空间可见褚的态度已有些微软化④。他曾公开谈到:“如果中西医合作用科学方法诊断用中西药治疗各视其治愈之疾病而研究其学理然后导入于科学之途径则必有新的医学发明。”⑤由此可见在学理方面不科学是中医为西医所质疑的致命伤讲得更明白、直接些科学”是中医的保命符、西医的最后底线。

综合来看如果中医能继续打着国粹并适度表现科学进步之一面复再加上接受国家权力管辖、能为民族的健康把关则中医即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而后来“中央国医馆”的创立与努力某方面来说正是这些理念的缩影。1930年 5月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提议设立中央国医馆经费由国府核定并一共获得国民党中常委 13位的支持决定以科学方法整理、研究、改良中医学术⑥至此已确立科学化的国医改革方向。1931年 3月 17日中央国医馆正式成立然西医或反中医论者并没有因为中医采用科学的方法就予以肯定。他们都在盯着这个机构的发展看看它代表一个什么样的国医转型。

四、形塑科学国医之困境

根据国医当时所代表的意涵与未来的转型显然要抓住以下重点:(1)国粹;(2)国家权力;(3)科学化;(4)能担负起的责任。其中(1)、(2)目标已有学者进行梳理此处不用再议。倒是(3)(4)还可再讨论将脉络说明清楚;笔者以为那是“国医”再造中最大的改变也最能说明中医在民初之转型。

此处先谈第三项问题。中国医学的“科学化”思潮何时提出由谁提出已难以确考。至少在 1927年中医已经出现要汇通“科学”的倾向祝味菊已提出把中医固有能力补上科学的长处来提倡整理成为一种“新国医”⑦。至 1928年则有“医学科学化”的口号大体科学化在 20年代末期已成为中医发展的最大问题。直到 1931年中医科学化”这一名词才普遍于国内成一时髦名词⑧渐渐由中医开始主导。陈邦贤(1889-1976)也说当时中医受到余岩、胡定安、汪企张(1885-1955)等人抨击中医著作与言论的影响开始高揭“新中医”的旗帜其实这个名词的内涵就是:“以科学的方法整理吾国固有的旧籍这都是受新医学潮流的影响。”①故一个名词的出现往往涵盖了多重的历史意义原本的“国医”只有国粹文化和民族特色的面貌甚至某方面强调与“西方”是不同的;但在经过抗争与国医馆成立后中医人士显然要用“科学”来再造国医的形象而有意无意地往西医靠近。

当时国医推动科学化最力的单位就是中央国医馆。筹备大会主席陈郁清楚地宣示:“中央的同仁最大的目的就是以科学方式整理国医国药使其成为有系统的学术。”而且国医往科学化前进是一种具有“维新态度”“革命精神”式的改良方式②。在30年代即将开始之时中医似乎有一条光明、切实的改革道路可供挺进。国医馆成立之初陆渊雷(1894-1955)在《国医公报》上刊载了《修改学术标准大纲草案意见》③余岩看过后曾加以肯定他说:“思想见解超轶时辈先决问题诸条尤为扼要;寻此以进则去伪存真黜非求是我国医药之科学化始有阶梯可循所谓大匠设规矩以成方圆者也。”④连反中医大将都给予肯定想必“科学化”是条正确的道路。然而一件事情往往有正反两面反中医的观点常常指向“国医科学化”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改革。

过去谈中医科学化的文章较偏重论述中医历史的直线化之单一发展像是Groizier就过度强调国医将“粹”的部分抛弃而转向科学化⑤。但是这个传统文化之“粹”真的在这个时候被抛弃了吗?我们不妨先质疑什么是国医采用的“科学”?那个时代中医所追求的“科学”其实与今日的概念相当不同。

傅斯年所谈之“科学的医学”包括:第一用名词不容有含混或空想一个名词只许代表一个质体具有一种精确定义更不许代表一种不能捉摸或幻想的对象如“五行”或“六气”就不是科学。第二每一理论必可诉之于科学实验而且科学的事实是集合众多科学工作之结果层层相因故世上无任何一种独立、不与其他科学发生关系的“科学事实”近代的医学正是集合多门严整训练的科学如化学、物理学、生物学等而产生的科学。所以依据这些准则国医根本没有谈科学的本钱⑥。

据此当时所谓“科学”的意义可以归纳出这样的方向:以精确定义之具体质体而诉诸实验得到的结果。例如张忍庵认为:“科学的对象是物质”没有物质则科学无从谈起⑦。故将西医理论中涉及的“物质”基础取来解释中医之理论是此时国医科学化的首要步骤例如传统医学中以“风”系统为主的学说张解释道:

风在中国医书中有三种意义:一是冷却作用--体温径受风吹自会起感寒冷;二是传染作用--挟送病菌飞扬播散亦叫做“空气传染”;三为似是而非的称谓--比如口眼喎斜明明是神经牵引所致前人不察当是风吹了的缘故于是亦叫作“风”。仅仅口眼喎斜只叫作“邪风”而已;若是险恶出血的脑出血症神经症状剧烈就叫作“中风”。

此处可以清楚发现除了用物质的风来解释外许多原本有关“风”字系的疾病都加上了病菌、神经、器官、状态(出血)等名词。陆渊雷更以“寒”的物质概念来解释古典医书《伤寒论》加入了寒气(空气)、皮肤、神经反射、汗孔等身体物质(形质)的素材⑧。

对于几千年来的固有知识如何用“科学”来整理呢?首先国医馆诸委员开会时指出国医之治病与诊断必须注重统计学上的精准数字包括化验药品、开诚布公的实验结果或对于疑难杂症的会诊风气皆应学习①。其次可归纳为是对西医器械与物质文明进步之采用焦易堂指出:“西医的长处在于物质文明进步有优良的器械运用诊察精确消毒严密。”②而当时西医诊断所见之器具皆成了采用之对象例如:“在中国用器械的很少而在西医有听肺的器械有爱克司光镜有体温表”,“有了器械则比较的更有准则、更有实据即如古人‘见垣一方’的故事也不难实现了。”③

由这些例子来看多数国医对西医的理论与技术是抱持着正面、学习之态度甚至国医馆还欲延揽西医人才来为国医效力④显见当时国医界持心胸开放之态度。但是可以发现的是当时国医对科学的采用完全是模仿西医的做法是一种最原始的“看到”什么就学什么的态度。例如解剖学的生理器官是“可见的”采用起来就没有什么问题。黎伯概(1872-1943)指出凡固有国医学没有谈到的部分特别是“解剖为形质实验之学不妨径从西说”⑤。也就是说在解剖形质的采用上较无疑义。总之器具与解剖、生理形质是国医可以改进的部分。

然而当改革牵涉到中医基础或经典理论的争议时国医则不见得会让步。以当时最重要之细菌论争议来看《中央国医馆整理国医药学术标准大纲 》内记载:“我国病症论其最详备而可法者以仲师《伤寒论》而言分六经传变所谓气化的故酌古证今宜合(西医)病理总论中之病变及各论之全部另成一病症论。”⑥此大纲的精神完全是以学科系统化与分门别类的方式来达到统一、标准化的目的⑦并参酌新的西医疾病分类法来成就一种新论述。关于国医馆这种中西并包的学说整理方式有些人认为用意良苦但黎伯概认为:“仍不能贯串中西打通一气。”又说:“凡伤寒之病症皆可援今世病理以为注脚而畅发其理又何必复援气化之说而重返古人装饰与近世病理不能合一。”⑧此处他似乎要放弃古典气化理论不过自相矛盾的是黎仍指出:“窃谓六淫病在六气以中国学说为明备;传染病在微菌以西医学说为明备。”黎虽认为传染病与微菌理论应该采用西医的理论但“伤寒”“六气”等基本概念他并没有打算放弃这是古典理论不变的基调⑨;而到底怎么放弃不合时宜的理论黎也没有交代清楚。

况且用物质或科学概念来解释古典医学仍有许多讲不通的地方傅斯年谈到关于国医对六气的科学解释是一种“移花接木”的把戏他指出国医:“先把六气的名称写在上边再混合些似了解似不了解的近代医学名词注在下边更把桂枝汤、茯苓汤等等《汤头歌诀》加在底下。这个三段组织全是不相衔接的。”〇10如果就傅的标准来看上述所举“风”与“寒”的例子正是古典医学中“六气”的其中二气也是《伤寒论》首篇的重要概念;若国医在下面加上所谓“物质科学”的解释则正是傅所谓不折不扣的“移花接木”。只就物质与病因的立场逐层科学解释欲构筑一个“虚玄之处必定可以破解”的美梦恐怕最终仍等不到西医派的认可〇11。而探讨这些部分的争议到底应该为保存国粹而“存”还是为了避免争议而“废”的问题不能只抱着中西两种对立视角而已因为中医也要面对来自国医界与传统经典定义的反作用力。

举例来看对于前述国医馆公布之《学术标准大纲草案》许多人提出建议不外是对传统医学理论某些部分是采取“删除”还是“保留”提出看法。虽然这其中许多想法都是开明的也没有人认为“古典医学一字不可删减”①;不过谈到“删除”与“纠正”要如何施行才能恰到好处国医界则没有定见。虽然部分国医仍乐观认为:“随时增损无碍于现在之整理也。”②但傅斯年则嘲笑说:“和国医谈科学”根本就是“对驴弹琴白费精神”③。原因就在于中医“所有”理论皆不合时宜根本没有参照的价值。他说:

记得蒋梦麟先生告我一段他在中学时的故事。清末他在南洋公学当学生时有位中医的校医用改良新法即用寒暑表试验温度。但是此公不知杀菌--本来中医字典中没有病菌这个反国粹的名词--故由这个人口中取出便直送在那个人口中。适逢白喉盛行时他这学堂死的完全在一般市民死亡之上于是一阵大絮乱校医开除学校放假!这固然是极端的例然一个人剽窃自己所不了解的东西正如请不知电流为何事的人来家安置墙上电网一般其危险是不可形容的。④

要接受西方医学要改良属于国家的新医学就必须“全盘西化”容不得有模糊空间。大体上鲁迅也可以归作有如是想法的知识分子他主张大规模、完全地学习西方精神与科学所以倡言:“洋气”是好的;他还抨击害怕“洋气”的人就跟那群满口国粹的守旧人士一样存着鸵鸟心态:(中国)又因为多年受着侵略就和这“洋气”为仇;更进一步则故意和这“洋气”反一调:他们活动我偏静坐;他们讲科学我偏扶乩;他们穿短衣我偏着长衫;他们重卫生我偏吃苍蝇;他们壮健我偏生病……这才是保存中国固有文化这才是爱国这才不是奴隶性。⑤以医疗文化的角度来看洋气”之“卫生”对应“固有文化”之“生病”高下立现鲁迅已做出最终抉择。

中国要真正摆脱疾病与迷信就必须完全做科学与西方医学的忠实信徒。对于傅、鲁这样较为走偏锋的言论国医也有自己的立场甚至有时会转而质疑 “科学”方法反而减缓了国医科学化的进度。例如焦易堂认为国医所带有的玄学味道的确和现代科学格格不入但是当时国医大多愿意放弃不合时宜的理论;况且国医用不合科学的“心领神会”就能把病治好西医长于求公式、追根究底但反倒忽略了“治病不比研究其它别种科学要求答案是比开列式子更加迫切”的现实⑥。焦更指出西医常说有些病治不好是病人自己好起来的;有些病医生能治好但有时却又不一定能治好这根本是西医“玄之而又玄”头脑的展现;反观国医虽无长篇大论的科学实验但却是“事实上”能够治好病人比起西医要强上许多⑦。甚至更有不赞同全用科学再造国医的声音。例如《苏州国医杂志》中有人指出:“中医精神所贯注心灵所觉察绝非科学之法则所能说明机械之精良所能试验。”⑧又例如国医之阴阳五行该怎么将之科学化?黎伯概认为不合时宜的废去无妨;但像是“阴阳五行”如果删除则正好中了废中医者的下怀况且因“玄虚”就妄加废除是不负责任的说法⑨。由此可见持“科学”见解的反中医言论并不必然加快中医的科学化反倒让国医去思索自身理论的可能价值。

如果能够看到这一层则可发现“科学”已经转向它不再只是中医为科学而科学所盲目追求的一种价值反而成了提升中医药古典理论在近代的一种再现而成为中医改良的仆人。黎伯概指出许多人看到了日本提倡皇汉医学以及德国当时积极研究麻黄、当归等中药的事迹是对传统医学善意的响应已将科学渗透至传统医学内这即是“本国医学当与国际政学打通”的意义①。但“科学”在反中医言论中不可能成为中医的仆人傅斯年即说:“有人常说汉医的经验方剂中也许不少可取以增加近代医学知识者。这是当然不过这又不是中医所能办。即如提净的麻黄这在‘西医’中算是时髦的药了。

但麻黄之提净不是中医能办的是陈克恢先生做到的;其病床应用是各医院试验经验得来的远不如中国医书上所说之普遍而含糊。”傅认为要拿“科学”当工具中医完全不够格因为所谓中药材中有效的物质必须靠着分类学家、化学家、实验药物学家等众人之力才能完成而他们之中每一个领域的科学都不是所谓国医可以理解的故国医以“科学”来研究药物是痴人说梦②。傅一向不希望用“科学”来研究、整理国故这点和胡适相当不同。傅不希望中国的学问成为一个“改良的存古学堂”③。

在国医追求科学的路途中他们必须面对西医(或反中医者)与自身学术圈内的两方面压力。举陆渊雷为例他是当时中医科学化的代表他认为:“中医之当整理阐发实以中法胜于西法之故而非保存国粹”,“苟有良好方法当一律研究采用不当存中西门户之见更不当与保存国粹提倡国货并为一谈。”④陆后来急于以科学验证中医之实理但是他忘了“国医”的内涵中还有民族与文化自尊心故“虽国粹亦当废弃”并无法得到国医们的同意。又如恽铁樵(1878-1935)提出的办法就是忽略细菌说的本体以《伤寒论》为基调来找出如何统一、定义疾病的可能并反对国医馆提出的取消中医病名⑤、以西医病名来取代的主张⑥就比较偏向中医的立场。不若陆那样往科学、西医靠近最后反被自己人数落“非驴非马不中不西”⑦。

连国医馆曾拟定许多中医改进方案包括《学术标准大纲》与《统一病名建议书》等皆被认为仅用现成的西医或所谓西方科学分类法来硬套庞杂的中医学说以致无法抓住重点与改革的方向而备受各方批评⑧。中医一开始就站在西医的对立面终不会获得西医的承认。在中西医没有进一步共识之前国医也同时想起了国家找寻在科学之外的新定位。

五、面向国家与民族--国医责任的再造

面对当时中西医界的各种论争许多学者感到忧心忡忡秦伯未(1901-1970)竟言当时是:“医学退化时期。”⑨这种悲观亦如焦易堂指出的:“学理上的研究寥寥无几转而是业务上的排挤一天一天地剧烈起来”、“医生不于学术上有图报称斤斤然以中西派别互争雄长国家社会岂以示而属望于国内的医学界?”〇10从他的话来看学理上的论争或业务上的排挤都是不必要的医学应该思索如何为国家尽一份责任、尽一份力量而不应分中西。国民政府代表刘毅夫也曾说明政府对医学发展的立场指出:“今后国医馆的责任不但是提倡中国数千年的旧学而且要保障国家民族的健康。”①正因为国医可以担负起照顾国民健康的责任所以在中西医的对比上中医往往在国家的架构下强调他们在治疗病人上所占的优势。焦易堂指出:“西医现今登记得的全国不过两千余人应付全国四万万人口是否分配得够?

再从国民经济说近年相信西医服用西药的只不过是资产阶级之极小部分人数……假令国医废止全国全民大众都来服用西药那么每年西药入销价额又不知增加几许万万元。”从医学治绩看、从医生分配看、更从国民经济看废止国医都是不可能的事情②。国医能担负责任必有其存在之价值相对于西医在学术上小有成就的但却感染了“资本主义的习气”每看一次病视人论值”检查费、敷洗包扎费、手续费等锱铢必较徒然提高“社会民众之疾病负担”③这是国医比西医强的地方故国家不应抛弃中医。

其次就是民族主义的问题。国医作为民族主义的医学在 1929年以前就已存在具有区格外来西医学的味道而这个思想趋向一直没有衰退也没有被“科学化”压下去。此时更甚者是将所谓国医与民族自尊心与民族地位的升降放在一起的对比方式塑造一种国医即国家的代表性。像陈郁说:“国医国药的历史有四千多年先民的著作汗牛充栋不能不算固有的智能。因为要恢复固有的智能才可以恢复民族的地位所以要整理国医国药。”④对付这种爱国的言论傅斯年则反唇相讥:“中国人到了现在还信所谓中医者大致有几个原因。最可恕的是爱国心可惜用的地方大错了”、“我只提醒一句其实医学在现在并无所谓国界虽德国、法国、英国、美国的风气各有小小不同在基础上全无半点分别。”⑤

傅也认同爱国的心理但是医药现今已无国界国家应认清国医已不足以代表“国”了。但这时“国医”已被赋予民族独立的意义在此前提下国际化”这顶高帽子已无法镇住国医的民族立场焦易堂说:国内西医“跟着西洋人亦步亦趋民族心理消失净尽说起来诚堪恸心。”⑥可见国医已抓住“民族”论述的立足点。

另一突出言论则是国医肩负着强化国民健康的重任。国府行政院代表李大年在国医馆演讲时指出:“政府要打倒帝国主义根本上要从医术改良才可以因为中国人的体格素弱必要把各个人的体格锻炼成健全的体格才可以恢复民族的精神。”⑦一个民族的健康关系着国家未来发展的前途近代中国人被比喻为 “东亚病夫 ”这又与民族主义与外国之压迫脱不了关系;而国医之存在与复兴正可以为民族健康尽一份心力故言:“与国医方面有关系的就是对于中国民族。在积极的方面提倡卫生;在消极的方面有病可以医治使全国的民族无一夭亡那就是国医馆以后的责任。”⑧另外李还指出拿“外国人有好体格”来论证中医是落后的根本不合逻辑因为中国人数千年来都没灭绝那么为什么中医会被人轻视呢?原因就在于“外国的医药侵略”;整天在那里说外国的样样好中国样样坏这就是“要亡国的现象”⑨。

医疗理论与工作是很实际的学问当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国家在面临形塑之同时国医能为国家付出些什么?焦易堂举了引以为傲的治疗功效来彰显其存在价值例如胡适之肾脏炎被西医认为无药可救;钱玄同(1887-1939)夫人的病德国医生束手无策后来皆由国医陆仲安治愈;另有西医王恺仁兄妹之母亲罹患咳呛、西医梅凌冬自己吐血皆无法医治也都以中医之法治疗而愈。反倒是近年来各地卫生行政都由西医管理1932年广州与山西、陕西发生霍乱疫情死者枕藉虽然卫生署拨巨款应急并派员救济然北方之死亡数仍高达数十万故谓“负责卫生行政的人既不能防之于前又不能治之于后平日徒事排挤国医反躬自问能无惭愧?”⑩也就是说国医在治疗上是胜过西医的但卫生行政却是让能力较差的西医来担任这是相当不合理的事情。

那么国医到底能担负什么样的卫生行政责任要用什么方式来替国家做些事情?在国医开始思考“责任”的同时已先受到某些启示--余岩曾抨击中医说:“举凡调查死因、堪定病类预防疫疠等无一能胜其任对民族民生之根本大计完全不能利用。”①在此所指之调查、堪定、预防等工作中医皆无法胜任而它们都是公共卫生中的重要项目。在此我们可以找到另一个以“科学”再造国医的动力即如何可能正向思考国医在公共卫生体系内的角色。

然而过往中医经典、圣人之言并没有明确指出一个医疗体系应该为国家付出什么例如黎伯概指出:“中国卫生法多属个人方面缺于公众方面外国之防疫即公众卫生亦不只防疫一端。检查饮水与食料、清洁街道、疎泄河流、清除蚊蝇、工厂之勿近人居、深夜之不宜歌乐等事俱当应有尽有。原按所采近世卫生学当必包括甚多当分个人、公众两面方为完备。”②甚至像是当时战争频繁内有国共战争、外有日本侵略所以国医也想到了是否能发展在战场上的功效指出:“国难当头前方士兵伤亡数率日增且呼号遍野即感缺乏国医药又兼输运稽迟实属目不忍睹为我医药两界本诸应尽天职急应设法补救以济眉急。”③这原是很好的想法有进一步探索的价值可惜当时中医要面对的争议实在太多许多方面的计划都只停留在构想而已似乎无法积极地去运作民间中医也普遍消极故成效不彰④。

不过国医并没有停止追求法令层面的合法化。经国医馆馆长焦易堂积极推动在1933年 6月提议制订《国医条例原则草案》经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决议交内政、教育两部审议并敦促国医馆依据《国医条例》来管理国医。本文要特别指出的是:当此条例还处于“草案”阶段时中央也在思索国医应该要负担什么责任。政府订立的《草案》中即载明:国医诊察剧烈传染病或中毒者除设法消毒或救济外应实时报告当地行政官署并遵守法院及行政官署指挥⑤。其实这些条文早在 1929年卫生部公布之《(西)医师暂行条例》中就已经载明⑥国医馆与国民党的共识皆希望国医能担负公共卫生之任务。国医馆根据上述草案也拟就一份《国医条例草案》在“义务”中同时载明:“国医遇有传染病人及中毒者除设法消毒或救济外并应即据实报告当地行政官署。”也是相同意思足见中医也认同担负公共卫生是不能逃避的新义务并接受法院、行政官署的指挥纳入国家卫生体系⑦。

而后国民政府于 1936年 12月19日正式公布《中医条例》它显示国医的责任更多了。其中第五条记载:“中医如诊断传染病人或检验传染病之尸体时应指示消毒方法并应向该管当地官署或自治机关据实报告。”第六条则载:“中医关于审判上公安上及预防疾病等事有接受该管法院公安局及其它行政官署或自治机关委托负责协助之义务。”显然政府希望将管理中医的权力收入中央部会并明订管理与责任之所在。但是国医由哪个部会管理呢?自 1936年12月开始全国中医药团体又联合 18省市之代表请愿立法院开会的结果是在卫生署内设立“中医药委员会”中医正式在行政体系内有了一席之地可以说上话而政府也可顺利管理中医体系⑧。

当傅斯年讥讽中医应由负责国粹之“内政部礼俗司”而不该是“卫生署”所管辖的时候⑨他并没有料到国医最后真的由卫生署统管了。某方面而言中医最初的科学化口号虽然曾造成纷纷扰扰且有不尽理想之分歧与失败处但国医的科学转型已让他们获得了国家法令某种程度之保障完成再造国医的局面这一切已与废医案风潮之初相当地不同了。

六、结论--一次失败的“成功”转型

“面向西方、改变传统”似乎已成了民初各个学科必须要面对的课题。思索中医之转型不得不将“现代国家的形塑”因素考虑进去。中国该往何处去?是民国初年在政治上一直在摸索、思考的主轴;在各方面要采“改良”还是“革命”路线之争更是近代史中两种不同“转型”大方向之抉择①。医学在这其中其发展是有层次、有顺序可分析的。当时中医必须思考在国家内的定位也必须考虑自身的学术发展与前景正如梁其姿曾呼吁研究近代中国医学史必须注意中国的本土性格思索西方的概念或科学如何在中国落地生根而不是单一从西方观点来看中西医的问题②。

我们若考虑中国自身的情况就可发现自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面对着中国要怎么走的各方面问题可谓千头万绪。要形塑新时代之中国医疗一时当然还是参照已有基础的西方公共卫生与医疗制度。我们不能苛求某些人或国民政府曾有的反中医举措因为后来达成的、不太完全的中西医双联并行之体制确实是近代世界首例;不管是中、西医或中央政府其实都在摸索可行的方案在改良“国医”和革“国医”的命之间拉扯不休。其实中医早在 1929年以前就已紧紧抓住了“国家”与“民族”“国粹”等论述而且平心而论南京国民政府应该是希望透过正常、有规矩的公卫制度与法令来规范医疗行为倒不见得真的欲消灭中医今后研究应该更重视社会舆论、知识分子或医者自身的认知与新时代的要求才能去凸显“废中医”背后的真正压力源。

从国医责任的立场来看为什么国医必须面对科学?不见得科学化只是为了遏止“废医”风潮而已因为废中医的政策很显然只是个未经全盘思量的突发举动但经过这个“不太严重”的事件后也让中医思索自身在国家的定位与责任以“科学化”为手段来再造国医并持续淡化“国粹”的形象加强了“民族”本位的论述冀望达到符合时代潮流、国家政策走向以顺利完成改良之任务。某方面来说科学化”或国医担负起公共卫生工作的想法是“成功”的因为这样的转型阻止了任何“废中医”的想法继续在政府决策中发酵。但是对于“国医”的改良努力反中医者例如傅斯年等却又仍是完全看坏的他说:“‘改良中医’四个字简直没有逻辑的意义。”③傅的言论并非无的放矢因为国医的改良受到来自内部学术转型所带来的杂音、歧见而裹足不前科学化怎么展开?什么理论要存要废?对于这些问题国医界显然歧见多而共识少;况且国医担负公卫的想法虽落实于法令之中但是国医却对具体实行拿不出有效办法其态度也显得消极故无法在抗战前争取到公共卫生的部分主导权这也是转型失败的一个侧面。

而从整体来看国医的再造更是某种程度的失败其原因不在于国医改了多少而是国医没有“完全”成为西医或现代医学。至今仍有不少批判、废中医的声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④这不免让关心中国医学发展的人感到忧心忡忡。抱持废中医看法的人多以“国”字辈的东西是反现代化、反西化、不科学的玩意儿只要任何事物有“国”字之传统意涵在内都应该加以废除。故国医界只好拿出比清末民初之“中西汇通”还要更大幅度改革理论的勇气彻底地改造中医所以才会提出中医科学化①。胡适曾说:“回头想想我们家里的阴阳五行的‘国医学’在这个科学的医学史上能够站一个什么地位。”②现代的中医可会让胡适感到欣慰?使用科学仪器来作药物分析、运用注射、x光检查、超音波等技术在装饰了更多的“现代”与“科学”的外衣后为什么废中医的声浪仍没有“入土为安”?我们不免要问这些外衣真的是中医发展、维持自主性的“惟一”装扮吗?如果 1930年代初所推行之“科学化”是成功的或是国医成功地站稳了公共卫生的阵地那么废中医的声音应该会永远消失;探究“废中医”历史之本质其实不在中医有没有渐渐科学化而是中医没有完全西医化(或成为西医)吧。不妨再看看傅斯年说的:

改良的中医是否预备全部的接受近代解剖学生理学微菌学?若然中医之为中医还有几何?

若不预备全部接受而只在那里剽窃几个名词这些系统科学中的名词如何在国医系统中与其它名词与“哲理”合作?或者中医本不嫌“一束矛盾”如道士之仿造一切教的经典一般。若果然中医之为物更不必谈了。③

中医在当时、或后来反中医者的眼中若不能成为真正的“西医”恐怕永远都是有问题的医学。故虽以各式“科学化”之想法来再造国医是失败的但反过来思考废中医”的幽灵持续存在正代表某种程度上中医的传统、经典、国粹元素依旧存在。

中国人有一句老话言:“有失必有得”,“得”与“失”往往是一体两面的。在转型过程中一股过于担忧中医改革而失去自主性的声音一直存在谢观(1880-1950)谈到:

欲以科学方法整理医籍未始非迎合潮流之举然成绩未着而嚣嚣然有入主出奴之象此中医之一大变局也。……盖喜新厌故人情所同医亦不能例外。惟末流变本加厉折采西医皮毛诽诋先哲之实效以为中医有大部分应毁弃论者惜之。④

在此谢即表现了他对中医“面向西方”发展的远见与担忧。过去笔者研究清末一位致力于“中西医汇通”的中医--唐宗海⑤他曾被医史家陈邦贤在《中国医学史》中抨击为:“向壁骑墙”之徒⑥现在终于理解这句话的背后涵意:中医根本不该、或没资格与西医“汇通”吧?所以当时中医“参西而崇中不得新而忘旧”的想法可说完全得不到所谓西医派的赞同。

即使到了30年代国医改革仍是某部分的“参西而崇中”大抵传统所没有的国医愿意学习吸收但触碰到古典学理之时则未必大家意见一致以致于最后仍找不到划一之标准。对于这样步履蹒跚的改革焦易堂曾说:“假如在业务方面稍稍看轻一点能够直截从学术上互相研究。吾料三十年以后未必不能自成为中华民族之新的医学领导世界医学走上一条新的径路!”⑦我想焦氏未免过于乐观了像是傅斯年说的:“只是口袋中怀着几个金鸡纳霜、阿司匹灵药饼算什么改良的中医?若接受了这些科学则国粹的脉气论、六气论又将如何安插?中医之为中医又在那里?”⑧是的假设国医以“科学化”再造是很彻底的会不会得到西医的认同还很难说但中医之不为中医则是可以肯定的。所以当现代中医还捧读《伤寒论》《内经》中医系的学生还需修习古代医经医史、重视老中医经验之传承的同时正的的确确地代表本文所论及的:这段岁月虽改变了中医的原貌但也让中医保留了部分的传统血脉在今日得以延长不息。故言当时国医的科学化运动是一种“失败的‘成功’转型”--意指完全、成熟的科学化进程是失败的这其中却暂时通过了被废的关卡而保留了珍贵的传统与未来发展的一线生机仍属于不折不扣的成功。

最后面对西医的理论冲击中医究竟要如何继续维持发展的自主性呢?也许若不以科学为惟一检验医学之标准而治病“有效”来重估中西医之价值则两者或可同时存在;但终究笔者较不担心今日中国人“学习西方”或“中医科学”“西医化”会成问题毕竟西方文化至今仍是强势的中医目前也不可能完全弃科学而就气化。但是中西两种医学总要以尊重彼此为前提合作才能继续下去;而且中医并非不能“科学化”反倒要思索如何避免在采用“科学”后的削足适履、或径自将传统与经典抛弃这才应是中医今后发展的指南针。我喜欢这份带有一点讽刺的报导:

北京中医药大学的图书馆西侧有一尊张仲景的塑像也许有些讽刺的是从初见到它的中医学生到这些学生最终离开它时这些中国医学的后继者们也许并没有能学会如何去热爱它因为在他们心里不得不装有另一种心态:如何在西医学生面前淡化自卑并找到一份工作。①

若中医在心态上早已矮人一截则要乞灵于中医今后之健全发展无疑是缘木求鱼。钱穆(1895-1990)曾说他一生都被困在中西文化的争论之中。但是他把自己的思想追求定位为:“所论每若守旧”而出发点“实求维新”。余英时认为钱的基本立场是要吸收西方的新文化而不失故我的认同更与陈寅恪(1890-1969)所言:“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是完全一致的②。我想着:“中国的知识分子大体是在理智方面选择了西方的价值而在情感方面却丢不开中国的旧传统。”③这样的矛盾没什么不好少小离家老大回如果朝向西方走得太远了就是该回头看看老家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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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范振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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