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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辞世30年了,8月21日是他的忌日。我照例要为他写点纪念文字,今天稍微整理一下他赴渝求学的经历。
1924年农历4月11日,父亲出生于鄂北的一个农民家庭,是这个家里盼了很久的独儿子。他自幼聪明过人,但乡村的封闭和落后,限制了他的视野。
1937年,正如他在小说中写的:“13岁那年暑天,到大城市读书的洋学生回来了。男的西装、马蹄袖、大分头、大皮鞋;女的旗袍、束腰、齐耳发、方头戈口皮鞋。他们站在戏台上,轮唱着‘风在吼,马在啸……’扮演着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他感到震惊。尔后,在暑假的20多天里,两位中学生姐姐给他补习了阿拉伯数字和加减乘除、整数和分数,以及地理和常识。当然,他的古文还是读得不错的。那年,从省城避难回来的老太爷(美籍华人聂华苓的爷爷)出了一个“多难兴邦说”的作文题,试试乡童们的才气。据说,老太爷把他的那一篇拿到手里一看,立即摇头晃脑地诵读起来,还不断发出“入了”、“入了”的赞誉声,事后将他留在府上布置功课督促了上十天。这件事,父亲对我讲过几次。老太爷是宣统年间的孝廉方正第11名,“入了”意指可以考上县试的秀才。
原来,由于日本人入侵,民族灾难唤醒了中国人的斗志,为父亲带来了到外面求学闯世界的想法。最先是延安的抗大招生,因为大雪封山,他们随毛大队长行军100多里而不得不返回。第二年又和几位老乡(包括二爷爷的儿子耀威叔)一起踏上了去大后方——重庆求学的艰难历程。
本文就是从自己的记忆深处,以及《沧海拾零》的只言片语来梳理他的这一段往事。小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听过父亲的这些故事,但那不争气的记忆力仍让我十分茫然。据恒新哥说:文革前,他及他的表叔王世朝、程天福(父亲的学生)都看过父亲的长篇小说《买当记》,这只能说,父亲在文革风暴前将其烧毁了。而我也知道父亲的这部小说,只是没看到书稿,更不曾想到这“买当”二字出自于恒新哥之口。我想,父亲反复地给我们讲自己的这一段经历,可能正是他写作这本自传体小说的时候。而在他退休后,我曾经看过他重拟过《买当记》(似乎名称有所改动)的大纲,可能身体情况没能够让他顺利完成自己的心愿。
在《沧海拾零》里,父亲于1944年20岁生日曾填词一首“南乡子”:
生日度弱冠,新起沉疴体脱形。梦里不知身影瘦,伶仃,飞向蓝空觅性灵。
国乱人难宁,病后钟声倍喜听。纵有青天青亿万,空冥,不及身边师眼青。
他在补记中记载了自己身患回归热之经历:
戊子立夏后8日,为余20岁生辰。回忆逃离沦陷区,流浪万余里,迁延千余日,为求学而奔走陪都——重庆。历经周折,蒙教育部分至国立九中高三分校二年级。途中遇一带病虱同学,身羅回归热,高烧第4次时,鼻衄如泉,枕褥皆红,奄奄一息,自谓必死。魏校长发动同学义助,及时购盘尼西林抢救,脱余于险。逢此生日,思绪万千。
“流浪万余里,迁延千余日”,表明他们前往重庆求学,费了三年岁月,走了万里路程。但有一点至今不太清楚,即使从1939年算起,三年时间达到重庆应该是1942年,为什么1944年才到国立九中上学,其间又到过那里?当然,他本是私塾出身,没上过一天洋学,直接就读于高中二年级,简直是那个时代的创造。
小时候听父亲讲过,他们沿途跋涉,经历了丰富多彩的底层人生。关于生计问题,就是从家里带了两块银元,基本上靠自己谋生。一路上,他当过学生军,做过勤务兵,帮别人押运过货物,替商人做过管账先生。听说,他给一位师长当勤务兵颇受赏识,还告诉他自己就是从勤务兵干起的,希望他投笔从戎。在当学生军和勤务兵时,他不忘初衷,请医院的医生和教员辅导自己学习英文和数理化,常常请吃一碗面片作为报酬。一路上,他们碰到了很多好人,也经受了不少欺凌,还有日本炸弹的惊扰。
关于行程,他游过武当山,到过三游洞等。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行程,也不知晓去宜昌和武当山的时间和先后顺序,也许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驱使。他们每到一处,无论是庙宇、道观还是殿堂,到处抄写各种对联和碑文,最后记了满满的一大本,对玉虚宫、南岩宫、紫霄宫、金殿等,以及“前三游”、“后三游”的三游洞、张飞擂鼓台、陆游泉等也是如数家珍。我想,也许他一生游历的名胜并不多,所以记忆深刻,而我曾经到过这些地方却印象不深。
在奔赴大后方的旅程中,他们曾经一天行走240里(顺着公路的里程碑),似乎为了用双脚丈量祖国的山河。到达重庆之后,他睡过猪鬃仓库,吃过别人扔在地上的橘皮,求过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最后分配在国立九中读书。正是在漫长的路途中,他以自己的刻苦努力,完成了知识结构从旧学向新学的转型,达到了高中二年级的入学资格。
但他说过,零星知识并不能满足课堂学习的需要,刚上高中的那会儿,英语老师一节课上了好几页,他完全不知所以,花了整整一夜查字典才能够大致理解课文中的意思。如此这般,他到二年级下学期就赶上去了,成绩到达前三名。不过班上第一名,谁都无法企及。高中毕业时,他给这位同学的临别留言是一首诗——“赠湖南王震如”:
序齿末位坐,考分榜首寻;
载誉《洞庭浪》,留名《野猪林》。
老师皆咋舌,同学尽倾心;
天涯芳草远,海内友情深。
王的父母均为大学教授,他在班上年龄最小而成绩最好,读小学就掌握了中学的课程,读初中就掌握了高中课程,读高中就已经掌握了微积分等。而且,王曾主编湖南同学会所办墙报《洞庭浪》;亦长京剧“黑头”,饰鲁智深蜚声校内。
1946年,他们同学高中毕业时共43人,来自10个省3个国家:冀、豫、鄂、湘、桂、粤、闽、浙、苏、皖共41人,加上朝鲜1人,蒙古1人,共为三国同学。
有一位名叫门都巴亚的蒙古人,母亲是汉人,与其父为北大同学,婚归蒙古。因习俗不同,生活差异,子门都巴亚长至9岁,命名为苏宝鉴,常谈及汉人生活及文明状况。门都巴亚铭记在心,一弓一骑便逃离蒙古,沿途生啖鸟兽,行遍新、青、藏、甘至陕西穷家,进国立一中。1943年应征入远征军,在缅甸八莫与日军血战,因腿部伤残而复归读书。父亲赠诗与他:
踏遍沙漠跨雪巅,传奇身世话童年;
笑谈苦难飞神采,生啖腥膻觉味甜。
浴血疆场残一腿,潜心学问耸双肩;
家乡已树独立帜,何去何从须慎焉。
还有一位名叫叶德咏的福建同学,与父亲同寝室上下铺,两人交情深厚。叶为基督教徒,一次参加圣诞节,叶所赠老人礼物为钢笔一支,适与女高洪赐敏所赠礼物交换。洪礼物编号为18号,后来同学一“18号”呼之。叶朝夕思念,求父亲代笔缮书,凡10投,方得洪女士回音,两情相悦,后结伉俪。二人曾在南京登报鸣谢。父亲赠诗与他:
从来艳遇不寻常,圣诞礼签意味长;
天下多情皆眷属,人间有火即辉煌。
诗题红叶十八号,汛泛山洪一百张;
指日归家舟启动,满仓胜利载回乡。
父亲自己的“自题毕业照”(图1)是:
钢发指天眉剑横,直冲虚伪问分明。
乐忧谁复知先后,千古真人鲁二生。
图1 父亲高中毕业时留影
此处是个典故,出自《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其曰:“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以鲁二生自称,有自嘲之意,谓迂腐而不知时变。但于此明志:自己要保持节操,不与时俗同流合污。其豪情壮志可见一斑。
遗憾的是,耀威叔叔到达重庆后先上初三,高中毕业即考上武汉大学,后到湖北崇阳中学当校长,1950年因肺结核病逝。他去世的地点竟然是我和妻工作多年的医院,那时候为圣约瑟教会医院,1951年合并为湖北医院,即省直公费医疗医院,1959年改湖北中医学院附属医院。
可见,那是个苦难的时代,也是个奋发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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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3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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