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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辞世30年了,8月21日是他的忌日。先录入他22岁高中毕业与同学的临别赠诗与自题,并相关注释。由此,可以映射出那个时代知识界的精神面貌以及高中生的所思所想。
先看他的“题毕业集体照”:
莘莘学子苦追求,十省三邦共一舟。
四十三人聚此夕,詰朝万里各奔投。
注:他们同学43人,来自10个省3个国家:冀、豫、鄂、湘、桂、粤、闽、浙、苏、皖共41人,加上朝鲜1人,蒙古1人,共为三国同学。
他的“自题毕业照”:
钢发指天眉剑横,直冲虚伪问分明。
乐忧谁复知先后,千古真人鲁二生。
注:鲁二生出自《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其曰:“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此自嘲之语,称迂腐而不知时变。表明自己要保持节操,不与时俗同流合污。其豪情壮志可见一斑。
“赠级长邵志保”:
精明寓至诚,级长众心倾;
尊师最礼貌,爱友重人情。
博学知天地,文娱擅笛笙;
同窗春夜雨,滋润见深情。
“赠安徽刘家鲁”:
显赫篮球手,技精体力强;
翻身投掷急,转手递传忙。
以己之神迅,攻敌所不防;
凭何操胜券?快字做文章。
“赠河北李海泉”:
燕赵悲歌壮,风萧易水寒;
宛平飞血雨,永定起波澜。
沦陷八年苦,行吟万里还;
芦沟狮子石,几毁几伤残?
注:宛平和芦沟桥均遭日本人炮击,喻日本侵略中国的战争开始于河北。
“赠湖北邵伯温”:
新闻邵伯温,行笔大江奔;
独办《天公报》,副刊《屈子魂》。
纵横议校政,穿插缀花痕;
六月荷色艳,藕塘有宿根。
注:当年《大公报》在国内外知识界颇有名气。邵在“大”字上添一笔,示其更公也。曾在假日里,邵每天写张报贴出去,声噪一时。可见,当年学生思想的活跃程度,颇有自命不凡的架势。《屈子魂》为其副刊。
“赠湖南王震如”:
序齿末位坐,考分榜首寻;
载誉《洞庭浪》,留名《野猪林》。
老师皆咋舌,同学尽倾心;
天涯芳草远,海内友情深。
注:小时候听父亲讲,王的父母均为大学教授,他在班上年龄最小而成绩最好,读小学就掌握了中学的课程,读初中就掌握了高中课程,读高中就已经掌握了微积分等。父亲本人成绩不错,在二、三名之间,但从没有超过王。
王曾主编湖南同学会所办墙报《洞庭浪》;亦长京剧“黑头”,饰鲁智深蜚声校内。
“赠福建叶德咏”:
从来艳遇不寻常,圣诞礼签意味长;
天下多情皆眷属,人间有火即辉煌。
诗题红叶十八号,汛泛山洪一百张;
指日归家舟启动,满仓胜利载回乡。
补记:叶君与余交厚,同寝室上下之铺。叶为基督教徒,一次圣诞节,叶所赠老人礼物为钢笔一支,适与女高洪赐敏所赠礼物交换。洪礼物编号为18号,后来同学一“18号”呼之。叶朝夕思念,求余代笔缮书,凡10投,方得洪女士回音,两情相悦,后结伉俪。伊二人曾在南京登报鸣谢云云。
“赠朝鲜金世镇”:
壮别豪情酒丰醺,高歌引吭遏行云;
悠悠故国沉沦久,滚滚汉江激浪欣。
同学窗前常切切,相邻唇齿更殷殷;
祝君急攒行云去,东渡鸭江到汉城。
补记:1894年,朝鲜即被日本侵吞。此诗后改为七绝:海角聚散无限情,高歌狂饮到天明。扶桑此去无多路,东渡鸭江到汉城。
“赠蒙古门都巴亚”:
踏遍沙漠跨雪巅,传奇身世话童年;
笑谈苦难飞神采,生啖腥膻觉味甜。
浴血疆场残一腿,潜心学问耸双肩;
家乡已树独立帜,何去何从须慎焉。
补记:门都巴亚,蒙古人。母苏氏,汉人,与其父为北大同学,婚归蒙古。因习俗不同,生活差异,子门都巴亚长至9岁,命名为苏宝鉴,常谈及汉人生活及文明状况。门都巴亚铭记在心,一弓一骑便逃离蒙古,沿途生啖鸟兽,行遍新、青、藏、甘至陕西穷家,进国立一中。1943年应征入远征军,在缅甸八莫与日军血战,因腿部伤残而复归读书。
此外,父亲于1944年20岁生日曾经填词“南乡子”二首。在补记中记载了身患回归热之经历:
生日度弱冠,新起沉疴体脱形。梦里不知身影瘦,伶仃,飞向蓝空觅性灵。
国乱人难宁,病后钟声倍喜听。纵有青天青亿万,空冥,不及身边师眼青。
在补记中记载了自己身患回归热之经历:
戊子立夏后8日,为余20岁生辰。回忆逃离沦陷区,流浪万余里,迁延千余日,为求学而奔走陪都——重庆。历经周折,蒙教育部分至国立九中高三分校二年级。途中遇一带病虱同学,身羅回归热,高烧第4次时,鼻如泉,枕褥皆红,奄奄一息,自谓必死。魏校长发动同学义助,及时购盘尼西林抢救,脱余于险。逢此生日,思绪万千。
小时候,听父亲讲过他的求学经历,可能与那样的乱世攸关,很多人都有千奇百怪的人生经历。父亲1938年秋与堂弟耀威叔叔及几位同乡,步行奔往大后方重庆求学。正如前言,“流浪万余里,迁延千余日”方才到达。其中的故事千千万万,他一路上既谋生计,又补功课(数理化与英文),碰到了很多好人,也经受了不少欺凌,还有日本炸弹的惊扰。遗憾的是,对我们讲过多次的赴渝历险记,竟然没有保存下来。他本是私塾出身,没上过一天洋学堂,直接就读于高中二年级,简直是那个时代的创造。而耀威叔叔则直接上初中三年级,后来考上武汉大学。
风云际会,那是个多难的时代,也是个奋发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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