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周易》开卷就是“乾元亨利贞”五个字，即《乾》卦的卦名和卦辞。

说来可笑又可叹，因为这五个字是三年级小学生都认识的。他们也可能就此说出点道理来，却是两千多年来数不清的读书人、特别是其中的经师、学者和专家们聚讼纷纭，且至今没有解决的问题，故洪钧称之为严重问题，也就是《易》学界必须认真对待的大问题。

不过，在详细交代拙见之前，需说明，这个问题，对洪钧来说，从来不算问题，或者说是显而易见的问题。

二、洪钧的解说

那么，洪钧如何解说这五个字呢？

洪钧以为，“乾”是卦名，最好另解，先一笔带过。其余四个字就是：

大亨，利兆。

如果多用几个字，就是：

非常通达，吉利之兆。

洪钧初读《易经》时，就是大体上如上理解的。如果不必纠正流行的谬说，以上解说已经足够了。

然而，这么简单地问题，却被古今那么多《易》学家们，弄得很复杂。结果大部分《易》学著作，解说这四个字，都是谬说连篇，于是不得不详细说明拙见。

三、《乾》卦辞如何断句

显然，解说这五个字，首先是如何断句，即如何标点的问题。

现代汉语的标点，是近代学者，从西方引进，再略作改动才推广的。故近代之前的书籍，都没有标点。不过，那时的读书人，还是要先把书读断。正如韩文公所云：“句读之不知”对读书人来说是个大问题。可见，古代有句读之说，略如现代汉语的逗号和句号，不过大都不是印在书上。如何句读，要靠读者自己反复读。只要把书读断了，特别是能够分清句读，就差不多理解了。

故想理解“乾元亨利贞”这五个字意思，首先要弄清其句读。

由于已经知道“乾”是卦名，故第一个标点不会有分歧。即应标点为“乾：元亨利贞。”

读者切莫以为，这个标点很简单。《乾》卦的《彖》传就读为“大哉乾元”——把乾元连读了。同样的误读还有《坤》卦的《彖》传，把“坤：元亨，利牝马之贞。”的开头，读为“至哉坤元”。此事已经见于第五节，不再重复。那么剩下的“元亨利贞”该如何标点呢？

古往今来，对这四个字大体有以下三种读法。

四、一字一读的读法

古代最常见的、也可以说传统的读法是一字一读。即：

元、亨、利、贞。

吴树平等标点的《十三经全文标点本<周易>》就是如上标点的。

李学勤主编的《十三经注疏》，横排标点本的《周易正义》也是如上标点的。

读者须知，以上两书代表着当代经学权威，也是对经学的权威整理，必然影响很大。此外，据洪钧所知，古代《易》学著作，凡是解说《乾》卦辞者，十九以上都是如上一字一读。

近几十年的《易》学著作，如上标点的主要有：

尚秉和著、张善文点校《周易尚氏学》（按：由其解说判断）；黄寿祺、张善文著《周易译注》；沙少海著《易卦浅释》。

由于手头《易》学著作有限，暂时举例如上。

如上标点或者说一字一读，该如何解说呢？

显然，一字一读就是认为四字之间没有联系。解说它们要一字一解。为此且看《周易正义》的解法如下：

“元、亨、利、贞”者，是《乾》之四德也。《子夏传》云：“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贞，正也。”言此卦之德，有纯阳之性，自然能以阳气而得原始亨通，能使物性和谐，各有其利，又能使物坚固贞正得终。此卦自然令物有此四种使得其所，故谓之四德：言圣人亦当法此卦而行善道，以长万物。物得生存而为“元”也。又当以嘉美之事，会合万物，令使开通而为“亨”也。又当以义谐和万物，使物各得其理而为“利”也。又当以贞固干事，使物各得其正而为“贞”也。是以圣人法《乾》而行此四德，故曰：“元、亨、利、贞”。

不知道读者如何看以上孔颖达的见解。洪钧则以为是谬说连篇且文句也很不通顺。

比如说“‘元、亨、利、贞’者，是《乾》之四德也。”那么要问，谁说过“四德”呢？其实，“四德”之说本自汉儒。汉儒本自《乾·文言》。《文言》本自《左传·襄公九年》的穆姜之言。为此把《文言》和穆姜之言抄如下。

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乾·文言》）

元，体之长也；亨，嘉之会也；利，义之和也；贞，事之干也。（《左传》）

以上两说略有不同，但都把“元亨利贞”一字一读则是一样的，而且只要遵循之，只能一字一读。于是《乾》卦有了“四德”。

不过，完全遵循《文言》更加解不通全经，见第六节所附“遵循《乾·文言》解经导致的严重问题”。于是孔颖达引用了《子夏传》。《子夏传》较之《文言》略有进步，却基本上还是错误的。因为这里的“元”字不能解作“始”；“利”字不能解作“和”；“贞”字更不能解作“正”。而且只要一字一读，永远不能贯通全经。

再如“言此卦之德，有纯阳之性”就完全没有根据，因为此前引用的《子夏传》根本没有“纯阳”的意思。

再如“物得生存而为‘元’也。”此句完全错误，因为只能‘元’生物，而不是“物得生存而为‘元’也。”

再如“言圣人亦当法此卦而行善道”，则是废话！莫非圣人要行“恶”道吗？况且《易经》也不是只供圣人效法。

以上有点太长了，却还是有必要看看《周易译注》的解法如下：

《乾》卦象征天：原始，亨通，和谐有利，贞正坚固。

此处是连卦名一起解说的，却更加不通。没有根据就能说：“《乾》卦象征天”吗？《素问》有“积阳为天。”于是六个阳爻的《乾》卦，必然象天。《说卦》更有“乾为天”“乾，天也。”可见其作者不知道此三说。不过，对卦名“乾”最好还是另解。接着的话是对《子夏传》的修改，其实还不如子夏原文。须知，“原始”不等于“元，始也。”“和谐有利”不等于“利，和也”；“贞正坚固”更不等于“贞，正也”。故其作者不得不在注释中，再引用上述孔颖达的话。

再看,《周易尚氏学》的解法。

此书解以上四字，花了很大篇幅，故只能摘其要点评说。

书中云：“《说卦》：乾，健也。《子夏传》：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贞，正也。”读到这里，会以为尚氏要遵循子夏之说。其实非然。而是接着完全摒弃子夏说云：“盖天之体以健为用，而天之德莫大于四时。元亨利贞，即春夏秋冬，即东南西北。”这真是惊世骇俗的解法——元亨利贞，成了春夏秋冬和东南西北。不过尚氏还有进一步解说云：“震元离亨，兑利坎贞”。原来“元亨利贞”只是震离兑坎，既然如此，何必把“元亨利贞”作为《乾》卦辞呢？把“元亨利贞”这么绕来绕去，任何人都会堕入五里雾中。可惜，尚氏接着推崇《太玄》说：“后儒释此者，莫过于《太玄》”于是更读不下去了。洪钧以为，至少百分之九十九的读者，都不能理解上文，也不会再读下去。洪钧也没有必要接着评说了。

总之，“元亨利贞”只要一字一读，永远不可能解通全经。且不说“元”不能解作“始”；“利”不能解作“和”；“贞”更不能解作“正”。有关详细拙见，请看本书第六节。其余部分也偶或涉及。

五、两字一读的解法

所谓两字一读，即把“元亨利贞”读作：

元亨。利贞。中间的句号，换为逗号也可以，而且可能更好些。

洪钧以为，如此标点是正确的。至于进一步解说是否正确，就看解说者的道行了。下面先说一下洪钧的进一步解说。其实本书已经有过进一步解说，主要见于第六节。这里再简单重复一下。

《易经》的“元”字，均训“大”。故“元吉”就是“大吉”；“元亨”就是“大亨”。其“亨”字稍微复杂，但多数“亨”字还是“亨通”之义。换为白话就是“通达顺利”。“利”字在此是形容词，含义是“有利的”或“吉利的”。“贞”字在此是“贞兆”之义，可以简作“兆”。于是“元亨利贞”就是：

大亨，利兆。

翻译为白话就是：非常通达，有利的征兆。

《易经》是用来占断吉凶、休咎、祸福、穷通的，故“元亨利贞”是很好的征兆。

为证实拙见，且看李镜池和高亨先生的解说。

李先生的解说很平实。他说：“元亨，利贞：这是两个贞兆辞。……这里的‘元亨’、‘利贞’表明是两个吉占。”

高先生的解说多有书卷气。他说：“元，大也。亨即享字。古人举行大享之祭，曾筮遇此卦，故记之曰元亨。利贞犹言利占也。筮遇此卦，举事有利，故曰利贞。”

可见，李、高两先生的解说略同拙解，但不如拙解准确、简洁。

如果说有不同，就是高先生对“亨”字的解说大不同。如何看这一分歧，亦请参看本书第六节。

不过，不要以为，只要两字一读，就会正确理解。为此且看邓球柏《帛书周易》校释的解法，见该书69页。邓先生云：

“元亨：开始通达。……利贞：适合问蓍。”

 这是把“元”字解作“开始”，把“利”字解作“适合”。为此，他引用了《子夏传》和《周易正义》。然而，引用的解说，都是错误的。于是，邓先生解说必然是错误的。至于何以错误，请读者参看上文以及本书第六节。

李零《<周易>的自然哲学》第69页的解法是：

最通神明，利于占卜。

这一解法，前无古人，却没有一个字是正确的——还不如邓球柏的解法。读者参看上文和本书第六节，便知其何以错误。

六、《乾》卦《彖》传的解法

简单说来，《彖》传的读法是：乾元，亨，利贞。试看原文。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始终，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各卦的《彖传》都是解释卦辞的。不难看出，以上《彖传》是把“乾元”连读的，“利贞”也是连读的。至于“亨”字，不知道哪里去了。如此解说，怎么可能帮助后人理解经文呢？故洪钧断然否定了《彖传》。

最后，按说本文应该解释一下卦名“乾”字，由于本卦已经解说卦名，这里就从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