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科技报》,2010.02.02/09/16, C04
远航而来的玉米
刘华杰
(北京大学哲学系,100871)
2010年新年第一天,我在寒风中花一元五角买了一穗煮黏玉米,大口啃起来,感觉很香。从小,我就习惯这口儿。每次吃玉米都带着一丝崇敬,感谢这凝聚着泥土、雨露和阳光的田间礼物。说来也怪,这种感觉是吃大米、高粱、小米等作物不曾拥有的,大概与我小时候更多地接触玉米有关吧。
玉米这种从黑龙江到云南,从高山到平原,到处都能生长的粮食作物,不知养活了多少人。没有玉米,就像没有马铃薯一样,不知这世界上要饿死多少。反过来,也可以说,没有这两样作物,世界上的人口也不会有如今这么多。人们过多地关注政治、战争对世界的影响,通常看不到植物所起的根本性作用。相对于小麦、大麦,玉米易加工,更易保存。目前世界上仍然有18个国家直接以玉米为主食。
早先,农民种玉米看重单个棒子的大小,流行长株距,即苗与苗之间距离较大,而后来强调合理密植。以前一株只结一个棒子,而现在可以结两个,甚至三个。从种到收获、加工,关于玉米的一切我似乎都参与过。回想起来挺轻松,还透着诗意,但农村人知道那是体力活儿。不是农民,不可能真正明白“粒粒皆辛苦”。在早春,用背拉耕犁,在三伏,光着脊梁钻进玉米地除草,那滋味是什么?我不知道别人怎样想,幼小的我知道应当忍耐,服从命运,但从来不缺少希望。从播种那一时刻,我就完全看到了收获的景象。当掰下第一茬青棒子,在篝火旁大口啃着烤苞米时,当用镲板对着锅,将半熟的玉米棒直接镲成玉米碴子,煮成第一顿碴子粥时,感觉年复一年的一切劳苦都是值得的。农村生活就是这样简朴地轮回着,人们不求发迹,但求太平。
种玉米最怕黑粉病。这种病害又称为黑穗病、瘤黑粉病,东北人称长“乌霉”。一块地长了乌霉,如不及时清除,孢子在土壤里能越冬,第二年还会长,更且更多。乌霉多了,好端端的玉米林,就是不结种子!
生产队种玉米,不只为了人食,也用来喂牲口。作饲料用的玉米,种得十分密实,也不指望它长多大的棒儿。实际上通常不结棒儿或只结手指粗小棒儿。等茎长高了,齐根割下用铡刀切成饲料备用。孩子最喜欢到这种饲料玉米田中撅“甜杆儿”,这种美味类似现在市场上出售的甘蔗,食客相中的都是其中的甜味。结棒子的玉米杆通常并不甜,不过,也偶尔有甜的。孩子虽淘气,但一般都约束自己,不祸害当口粮的玉米田,从不到那里乱撅甜杆儿。
《中国植物志》称玉米为玉蜀黍,其学名为Zea mays ,此学名是博物学大师林奈起的。此外,这种植物的地方名还有包谷、珍珠米、苞芦、苞米、棒子、番麦。在中国,北有青纱帐,如吉林,南有甘蔗林,如广西。 青纱帐长的自然是玉米了。[注:此句不准确。以前指高梁,现在泛指较高且成片的作物,包括玉米。]
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
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
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布满浓阴,
那随风摆动的长叶啊,也一样地鸣奏嘹亮的琴音;
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脉脉情深,
那载着阳光的露珠啊,也一样地照亮大地的清晨。 (郭小川诗)
玉米是单子叶禾本科植物,小苗刚长出来时呈卷筒状,而不是像豆子那样有两片子叶。长大后玉米叶子为长条状,布满了平行叶脉。叶面贪婪地吸收着阳光,为了是通过光合作用生产种子。玉米雌雄同株,雄花在植株的最上面,雌花则在棒子上,居于植株中下部,这种结构十分有利于人工杂交育种。
玉米是高产作物,在三大作物水稻、玉米、小麦中,它的平均产量是最高的。我上小学时(1973-1977年),全国农业学大寨。寒冬时节,农村要搞大会战:修梯田。田里红旗飘扬,广播喇叭不时铿锵喊着亩产“上纲要”(亩产400斤)、“跨黄河”(600斤)、“过长江”(800斤)。有没有可能呢?长白山地区属山区,土质肥力不等,平均亩产不会太高。只有“科学”统计才能“上纲要”。所谓“科学”统计,就是把一些低产地列为“计划外”,少报总亩数,多报总产量。不过,现在玉米产量提高很快。2006年,吉林省某试验田30亩玉米平均亩产达到1122公斤。
农民对玉米是那样熟悉,早就把它当成了最本土化的植物,当成了自己文化的一部分,几乎从来不会去想它竟然是远航而来的物种。亚洲本来不产玉米。玉米大约在16世纪传入中国。《本草纲目》称:“种出西土,种者甚罕”。
学者已经确认,玉米这种“功勋植物”起源于墨西哥,就如我们所知道的香荚兰、烟草、花生、辣椒、马铃薯、红薯也原产于那个地区一样。我们同样知道,那里的土著从来没有像今日的高科技公司一样想为这些物种申请专利。
确定栽培植物的起源,要从四个方面寻找支持证据:(1)植物学,(2)考古学和古生物学,(3)历史学,(4)语言文献学(philogy)。这四条判定原则是瑞士植物学家德堪多在巨著《栽培植物的起源》(1886年)中提出来的。与伯努利(Bernoulli)家族、赫胥黎(Huxley)家族类似,植物学界有三个了不起的德堪多,涉及到一家三代人,到底是哪一位?由于一般材料或科学史书,有时未细分这三人,这里特意列出三位的全名:Augustin Pyramus de Candolle(1778 - 1841),Alphonse Louis Pierre Pyrame de Candolle (1806 –1893),Anne Casimir Pyrame de Candolle (1836 – 1918)。讲栽培植物起源的,指的是中间那位。
从这四个方面进行研究玉米的起源,证据都指向了美洲的墨西哥。其中历史语言学的证据很有趣。在美洲,当地人用一个独特的名字称呼玉米,甚至对其每个部分,都有对应的独特名称。而世界上别的地方称玉米的词语并不专用,比如在英语中,玉米这个词“corn”,也用来称呼所有谷类,还经常用来称呼小麦。在欧洲的一些地方,玉米被称作埃及高粱、印度小麦、土耳其稻谷、西班牙小麦等等。带有限定词的描述,透露出玉米是异域的东西。
用玉米造酒,早就不是新闻了,墨西哥人一直用它造玉米威士忌。随着石油危机的到来,政治家和科学家早就在打玉米的主意,用它生产可燃液体乙醇,供汽车等动力装置使用。最近美国计划把所生产的 30% 的玉米用于转化为乙醇燃料,这样做似乎减少了对石油的依赖,但也将导致全球范围玉米和饲料价格的上涨。“生物质能源”最近被吹得很响,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但问题确实不能忽视。首先,用玉米生产燃料目前看很不划算,约 3 吨多 玉米能生产一吨乙醇,如果没有政府补贴做这种“转化”是赔本生意。更大的问题是,更多的玉米需求势必加重土地的负担和化肥的用量,从而给人类生存环境带来更多的问题。如果人类不改变工业化以来的生活方式,欲望的口子越开越大,玉米再有本事,最终也是帮不了忙的。
在长期的演化过程中玉米与人类已经无法分开,在野生状态下它已经无法存续。就目前的情况可以预言,当人类灭亡后,玉米也将灭亡。
随着遗传学和分子生物学的发展,越来越多的生物公司在重新打玉米的主意:通过转基因技术,一方面提高玉米的产量、品质,另一方面通过专利保护攫取大自然的资源、攫取人类共享的种子资源。第一阶段,大公司们像微软公司一样展示了自己的大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人们的“盗版”(未付专利费而种植植物的种子),但是过了若干年,人们发现,大家不得不依赖于这些大公司,因为其他可能性已经被消灭了,农民突然发现除了种他们的种子,别无其他种子。《失窃的收成》讲的就是这类故事。关于玉米在全世界的传播,墨西哥人类学家瓦尔曼(Arturo Warman,1937-2003)也有一本不错的书《玉米与资本主义》。
图 001 :成熟的玉米棒子,籽粒为颖果,金黄色。摄于北京密云水库。
图 002 :玉米雌蕊细长的花柱像少女的头发,根部包裹在鞘状的苞片中。
图 003 :云南玉米种子种到北京后的效果,徒长茎叶。摄于北京昌平虎峪。
图 004 :玉米茎的支持根。摄于北京昌平虎峪。
图 005 :雄性圆锥花序,雄性小穗孪生。摄于北京十渡。
图 006 :北京上地种植的玉米青苗。
图 007 :云南丽江泸沽湖纳西族多吉家里的玉米。
图 008 :北京冬日里玉米桔杆。
转载本文请联系原作者获取授权,同时请注明本文来自刘华杰科学网博客。 链接地址: 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222-294572.html
上一篇:
今年你尝了野果吗? 下一篇:
各位朋友虎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