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东汉·郑玄(公元127—200年)

骄姿流水任其汤，不循其道妄飞扬。

勿自恣意违道行，莫言礼法可弭忘[1]。

在古代中国，涉及“自由”字眼的文献不少，如：西晋陈寿(233-297年)《三国志•吴书•朱桓传》 的“节度不得自由”；南朝范晔(398年－445年)《后汉书•阎皇后纪》的“吾兄弟权要，威福自由”，《后汉书•五行志》的“樊崇等立刘盆子为天子，然视之如小儿，百事自由，初不恤录也”。南朝徐陵(507—583)编《玉台新咏•为焦仲卿妻作》的“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唐代，记述慧能(638-713)讲经《六祖坛经·般若品第二》的“来去自由，通用无滞”，白居易(772年－846年)《苦热诗》 的“始惭当此日，得作自由身”。南宋普济《五灯会元》(1252年)的“自由自在”。这些文献中的“自由”，都有行为者行之无障碍、自任自恣的含义，但并无定义性的表述。

古代中国用“自由”一词早于上述者且有明确定义的，当属东汉末年经学大师郑玄(公元127—200年)为解释《诗经》所著的《毛诗传笺》(简称郑《笺》)，以及对郑《笺》 “自由”作进一步阐释的唐·孔颖达(公元574-648年)所著的《毛诗正义》(简称孔《疏》) 。郑、孔对“自由”的阐释，见于诗经《小雅·鸿雁之什·沔水》之注疏中。

该诗有三章(第一、二章每章八句，第三章六句):

沔(mian)彼流水，朝宗于海。鴥(yù)彼飞隼，载飞载止。嗟我兄弟，邦人诸友(yǐ)。莫肯念乱，谁无父母(mǐ)？

沔彼流水，其流汤(shāng)汤。鴥彼飞隼，载飞载扬。念彼不迹，载起载行(háng)。心之忧矣，不可弭忘。

鴥彼飞隼，率彼中陵。民之讹言，宁莫之惩？我友敬矣，谗言其兴。

《毛诗序》云《沔水》是，“规宣王也”，全诗大意是：立规确范，防乱生。

全诗简意：

流水盈溢会大海，鹰隼飞止自由志。呼吁诸侯与族弟，王如父母莫仇思。

流水盈溢于滥觞，鹰隼疾飞振翅扬。不循礼法任翱翔，心幽忧之思难忘。

鹰隼疾飞于山陵，民传讹谣岂不惩？王侯警防谗言兴。

第一章：【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鴥彼飞隼，载飞载止】，《毛传》(《毛诗故训传》) ：“兴也。沔，水流满也。水犹有所朝宗”。郑《笺》：“水流而入海，小就大也。喻诸侯朝天子亦犹是也。诸侯春见天子曰朝，夏见曰宗”；“载之言则也。言隼欲飞则飞，欲止则止，喻诸侯之自骄恣，欲朝不朝，自由无所在心也”。中国的“自由”一词最早在此出现。【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毛传》：“邦人诸友，谓诸侯也。兄弟，同姓臣也。京师者，诸侯之父母也”。郑《笺》：“我，我王也。莫，无也。我同姓异姓之诸侯，女自恣不朝，无肯念此于礼法为乱者。女谁无父母乎？言皆生于父母也。臣之道，资于事父以事君。”【友读yǐ母读mǐ】见明·陈第《毛诗古音考》卷一。

郑玄所言“自由”是“于礼法为乱”，相当于1400多年后英国霍布斯对“自由”定义时所说的不遵守习俗、道德准则的“自然法”与不守成文法。

孔《疏》解此章：“沔然而满者，彼流水也。此水之流，当朝宗而入于海，小就大也。以喻强盛者，是彼诸侯也。此诸侯亦当朝宗天子，臣事君也。何为今更不然？鴥然而疾者彼飞隼，其意欲飞则飞，欲止则止，自由无所畏也。以喻彼诸侯欲朝则朝，欲否则否，自恣无所惧也，故责之。嗟乎！我王兄弟同姓之国，反为邦君之人异姓诸侯，此同姓异姓，汝皆我王之诸友，何为自恣不朝，无肯念此于礼法为乱者？若然，则谁无父母乎？何者？人皆生于父母，臣之道，资于事父以事君，故京师者，诸侯之父母，何为不以事父母之道事京师也？诸侯自恣如是，王不能禁，所以规王也”。

第二章：【沔彼流水，其流汤汤】《毛传》：言放纵无所入也。郑《笺》：“汤汤，波流盛貌。喻诸侯奢僣，既不朝天子，复不事侯伯”；《毛传》：“鴥彼飞集，载飞载扬”，言无所定止也。郑《笺》：“则飞则扬，喻诸侯出兵，妄相侵伐。”【念彼不迹，载起载行。心之忧矣，不可弭忘】《毛传》：不迹，不循道也。弭，止也。”郑《笺》：“彼，彼诸侯也。诸侯不循法度，妄兴师出兵。我念之忧，不能忘也”。

孔《疏》解此章：“沔然而满者，彼流水也。此水之流汤汤然，波流漫溢，无所入。既不注于海，复不入大川。以兴强盛者，彼诸侯也。此诸侯奢僣，故恣无所事。既不朝天子，又不事侯伯。鴥然而疾飞者彼飞隼，则已飞而不息，则又加之游扬，妄相击害。以兴彼自恣之诸侯，则已不朝天子，则又加以出兵，妄相侵伐。故我念彼不循道之诸侯，为此则起则行妄出兵之事者，心为之忧矣，不可止而忘之。”

第三章：【鴥彼飞隼，率彼中陵】郑《笺》：“率，循也。隼之性，待鸟雀而食。飞循陵阜者，是其常也。喻诸侯之守职，顺法度者，亦是其常也。” 【民之讹言，宁莫之惩！】《毛传》：“惩，止也。”郑《笺》：“讹，伪也。言时不令小人好诈伪，为交易之言，使见怨咎，安然无禁止。”【我友敬矣，谗言其兴！】《毛传》：“疾王不能察谗也。”郑《笺》：“我，我天子也。友，谓诸侯也。言诸侯有敬其职、顺法度者，谗人犹兴其言以毁恶之。王与侯伯不当察之。”
　　孔《疏》解此章：“鴥然彼自往之飞隼，当循彼中陵，是其常。以兴自恣之诸侯，亦当守职慎法，是其常。言诸侯之不可起行妄伐，犹飞隼之不可飞扬妄作也。诸侯之不守法，非直由其自恣然，亦由当时不令之小人为诈伪之言，使人见怨咎者，安然莫之肯禁止之者，故致谗言我诸侯之友有恭敬其职事者矣。谗人之言，其又兴起以毁恶之，而王与诸侯何以不当察之乎？以此令诸侯益不守法也。此篇主责诸侯之自恣，因疾王之不察谗者。先责下而后刺上，欲规王令禁察之。”

综上，我们看到，郑玄说：“诸侯之自骄恣，欲朝不朝，自由无所在心也”，

即“自由”在“自骄恣”的诸侯那里是为所欲为、“自恣不朝”，“于礼法为乱”、“不循法度”。孔颖达继言：自由是“无所畏也……欲朝则朝，欲否则否，自恣无所惧”，“不循道”和“不守法”，“由其自恣然”。郑、孔主张诸侯和臣子，应当“守职，顺法度”、“慎法”、“敬其职、顺法度”。故可曰，郑玄对“自由”给的是贬义性的定义：

不循礼法的自骄恣为。

因有“礼法”在内，故此定义只是“自由”的种概念或外延定义，而非属概念和属定义。但属概念是从其种概念、一切外延概念的归纳中得到的，先有种概念后有属概念符合思维的逻辑。

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西塞罗到郑玄，无一例外，对权力使用、政治行为的“自由”(种概念)都是给予否定的。这个否定包含了对“自骄恣”者、“由其自恣然”者不守礼法的否定，从而在这个否定中包含了对“自由”加以守道德守法限定之肯定，政治的“自由”有了这个限定便有了褒义。在西方，这个转变，是由英国哲学家霍布斯开启的。

“自由”的读书笔记·篇一

 2016/3/14，2017/9/8

          [1]和《诗经·小雅·沔水》第二章韵：
   沔彼流水其流汤汤。鴥彼飞隼载飞载扬。

   念彼不迹载起载行。心之忧矣不可弭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