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九  初中饭

  1961年，三年困难时期刚过，不管是社会、生产、经济，还是身体，都没有缓过气来，待恢复元气。刚好这时我小学毕业，碰巧我又考上了初中。小学班上53个同学，共有9位同学考上了初中。初中学校离我家远，只能住读。我们初中班到学校报到的共有50位同学，一年读下来，因生活困难的原因，走了近一半，毕业时只有25人了，其中包括我有4人考上高中，有5—6人考上中专。

我们读初中是住读，同学们解决吃饭的办法是吃计划粮，从家里带柴火到学校交给食堂，再交一点伙食和加工费，吃饭时可以从学校食堂买一点菜。那时生产队里收成低，收入少，钱是稀缺物。家里拿不出钱，只好让我在学校食堂搭伙蒸饭，自己带菜到学校吃。所谓搭伙，就是拿柴交给食堂，再交一点加工费，饭由学校食堂蒸熟，不要学校食堂的菜，吃自己带的菜，这样可以省菜钱。有一段时间学校吃的是大麦米饭，很难吃，我每餐把学校蒸的大麦米加上酒粬做成米酒吃，吃甜米酒可以不要菜。

因为那时每周只休息一天，所以只能每个周星期日回家。我每周星期日回家拿菜，自己带菜就按一周六天的量带去，母亲把腌萝卜咸菜、腌萝卜丝、鮓胡椒或者腌扁豆、腌豆角，在锅里放点食油暴炒一下后，装入一个瓦罈子里面压实、加盖，再用小瓶装一点豌豆酱交给我拿到学校放到宿舍里。每餐吃饭时，从学校食堂拿回搭伙代蒸的饭到宿舍，打开咸菜罈往两膝腿间夹住，揭开盖，左手端饭碗，右手拿筷，就可开宴了。吃完饭，盖上罈盖收存起来，下餐再重演。带来的菜，虽然是腌制的，过几天还是有变味，星期三或星期四就有一点上涎，滑溜溜的，随后开始在菜表面生白霉，至周六就像打了霜一样，白茫茫一层了，尤其是气温高时更甚。就这样也还得吃，否则只有吃白米饭。生霉的菜吃在口里有一种烂哈那味。就这么，我过了一年带菜的日子。家里看我长得骨廋如柴，又不长个，十六、七岁的人大约只有1米3左右，如果刮大风可能都会吹上天。这也是我读高中18岁时还不到1.5米高，征兵时不够条件的原因。妈说：“他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这样下去不行。”妈想出一个解决办法，她在我们中学所在地集镇上有一个干姐姐，我称周伯伯，周伯伯是外地人过来，她没有工作。她家先生我称马祥伯伯。他们家没有小孩。两个人非常和蔼，对人很客气。平常我妈去镇上，总是把自家种的好菜和土特产送给他们，他们有时也回赠一些猪杂。因为马伯伯是在肉店工作的，猪杂是下水货，不好卖，放着也坏，店里只能分给大家处理。

我妈下定开口的决心，和周伯伯说：“想把儿子托在她家搭伙。”周伯伯热情地答应。这样，我就变成了走读生。每天中午和下午下课后，吃饭时我走10分钟的路就到周伯伯家了。他们把我当儿子对待，每餐都做二三个新鲜菜，每天都有荤腥菜，我在他们那里像过年一样，吃得真好。最让我回味无穷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周伯伯做的那碗家常菜：豆瓣肉丁，这是用廋肉丁加入到豆瓣中做成，放时间长也不坏，味道又好，餐餐可上桌。我在写这句话时都吞了两口口水。几十年来，我在超市看到牛肉酱、猪肉酱，立马想起周伯伯，她的音容笑貌飘悬在我眼前。只可惜，在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周伯伯和马伯伯都仙逝了。我没有机会孝敬他们，遗憾。

马伯伯上班时间和我放学吃饭时间错开，少有时间和我同桌吃饭。周伯伯和我吃饭时，看我那么胆小谨慎，低着头，让我不要那么秀气，要放开吃，她总是往我碗里夹菜。她带着外地腔说：qia（二声），多qia。我极不好意思地抬抬眼，嘴角露出点笑意，又低头吃饭。我那时非常腼腆、内向，极不会说话，又胆小，不敢开口，一个石滾压在身上也难得压出个屁来，但是我心里有数。就是这样不大说话，难与她互动，周伯伯还是十分疼爱喜欢我。总是在我妈跟前夸我听话、老实、本分，将来一定有出息。她用当时的标准来衡量人，不知老实是无用的别名。

有时，周伯伯有事出去了，我去吃饭时，就用他们给我的钥匙开门，揭开锅盖里面用热水炖着菜和饭，香气扑鼻。我自个吃完，洗好碗筷锁上门去学校。

这样又过了一年，我度过了初二，进入初三。1964年是形势大好的一年，生产形势好了，生产队也可以分一点钱，我妈认为这么长久麻烦周伯伯太对不起人，加上我们家在（生产队）农村，自己没有什么资源，无以回报。爸妈说，你还是去学校吃食堂吧，我们想办法凑伙食费。他们怎么凑我不知道，那时也未想。初三这一年，我就在学校吃食堂了。我知道，这一年父母只能在家多吃腌菜，好在家里有锅灶，可以把腌菜回锅炒，不上霉，家里有生产队分的二分田的自留菜地，可以勉强补充点小菜。

我读初中三年的饭是多味的，多杂的，有苦有甜。每种饭的时间之长，久久不变，恐怕是绝大多数人没有都品尝过的。比如用长了白霉的咸菜连续吃一年（寒暑假除外），且没有新鲜菜，无荤腥；比如连续几个月自己用酒粬放在饭里做米酒当正餐吃，不吃菜；又比如因粮食不足在食堂整年吃不饱（这就是我们班上有一半同学饿回家去了的原因）。不过我们总算是熬过去了，总算有十位同学升入高中和中专。这期间的苦度含量有多大，重量有多少，无法斗量，只能感受。

走过了漫长的人生之后，回过来看，吃苦未必都是坏事，人生要先吃点苦好。

人只有吃过大苦，才不怕所有的小苦。在吃过大苦之后，以后再遇到困苦，会想这算什么，以前比这苦多了，难多了，不也过来了。只有受过大苦的人，才不怕困难，勇于面对和克服。苦难磨炼人的意志，提高人的抗争精神，增强人的刻苦勇气，锻炼人的感知能力，引导人的成功道路。

如果吃到苦就从苦中逃离，丧失意志，放弃目标，最后失去了自我，甚至或自杀、或沉沦、或颓废，那就只有走一条黑路了。25位同学放弃了学业，逃离了学校，后来他们提前以童工身份踏上了唯一的生活道路，当上了小社员，几乎都提前走上了“早养儿子早享福”的古道。在我的儿子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我回老家见到了几位在劳作的同学老大爷，他们戴着狗钻洞帽，趿着鞋，佝偻着腰，或牵着牛，或扛着锹，或抱着孙子，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眼无光、反应缓，一看就知他们在同一条道路上一直走到现在了，一个小学生水平的人，除了出憨力，还能干什么呢？

吃过苦的人，更知道什么叫甜，更能够珍惜甜。人的感觉很多时候是比较而生的，人生酸甜苦辣咸都是这样。                                 （2016.0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