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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0九 挑 堤
1969年夏季,大雨不断,长江洪峰不断冲击着长江大堤,最后终于有地方大堤坚持不住了,在洪湖燕子窝,长江大堤溃口了,好长时间水才退。进入冬天枯水季节,正是修复大堤的好时机,政府组织了几个县的部分劳动力去燕子窝修堤。我们队也分摊到了任务。冬天地里的活儿少了,进入农闲时期,地闲人不闲,队里安排的劳力全部都去上堤。男女劳力齐上阵,我也是其中一员。清早,大家捆好被子,挑着衣物、用品和箢子,扛着锹,经过一整天的长途步行,夜晚赶到了给我们指定的住地。
住地是挑堤段外的一个村子,村子里每家都把堂屋腾出来,作为我们这些民工的睡觉处。我们都是在地上铺上稻草,再放上垫絮,在堂屋中间留出一条到后面厨房去的过道,把整个堂屋从前到后铺成了两张大床。十几个人分两排挤着睡在一张地床上。晚上睡觉就热闹了,打呼噜声、梦呓、挫牙声此起伏彼,时而还有起夜小解的,动静不断。好在我年轻,会睡,加上一天劳累下来实在是睏,晚上睡得实。他们未吵到我,倒是总听他们互相埋怨,说昨晚无法睡好,吵死人。
每天早上天不亮,我们就起床,洗完脸就吃饭,吃完饭就天放亮了。我们挑着箢子,耷拉着脑袋,哈出一口一口雾状的寒白气,向土仓(取土地)走去。在大堤外的土仓地,左右望去,挖土的,挑土的全是人。装满两箢子土,挑土人就挑担上肩,两箢子上下颠簸跳动,听扁担在肩头吱吱呀呀哼唧,一手扶担,另一手臂曲弯在胸前随着步子来回摆动,把土挑到堤上去。
我们所修的这段堤,还不是溃口正处,为防止再发生溃口,要把这些堤加高加厚。所以挑着土要爬上梯形老堤顶。那个堤大约有十几米高,堤坡是斜的,就有二十多米长了。挑着快百来斤重的土,爬上50多度的几十米的坡,刚开始挑几担土还不觉太累,等到跑了十来趟,再爬堤坡就有感觉了,腰沉、腿胀、气喘、肩疼。可不是一趟,而是来回爬,从早到晚一担一担又一担地挑上去。虽是冬天,我们并不感到冷,而是热,上坡穿着较少的衣服,还是流汗。上去吃力流汗,可是下来是空担,又是下坡,不那么吃力,我们不得不快步半跑下堤回土仓,不然冷风吹来,又会让人发冷,搞不好会感冒。回到了土仓,又得装土,得马上挑起再送上堤去。就这么来回爬,来回跑,从早到晚周而复始,直到太阳落下山,这一天就算结束了。这样劳动可不是一天,朝朝每日起早贪黑,天天如此。
回到宿地,放下担子,不等喘过气来,就开饭了。吃饭就是抡饭,都是干重体力活的劳动力,那个饭量不是一点大,大多数人每人一餐都要吃一斤米做的饭,下饭的菜又没有油水,全靠米饭提供挑土的力气。人是铁饭是钢,正因为这样,所以吃饭就得抡。为什么要抡饭:供不应求啊。人们劳动强度大,油水差,饭量自然大,有些人好像饭量无底,哪怕是吃饱了,只要有饭就可以吃。听他们讲,一餐可以吃一斤半米做的饭。而队里供的粮,每人每天三餐就只有两斤米,所以,每餐下米得按计划做饭,米量有限,饭量无限,饭量大于米量,不抡就吃不饱。
要想吃饱,也得要有技术,找窍门。要快吃、快盛,不然锅里就没了。我离家前,我妈给我找了一个大瓷碗,告诉我,第一碗先盛半碗,赶快吃了再去盛一满碗,这样就可以吃饱。刚开始,我不以为然,看到那么大一锅饭,盛一碗吃了再来。未想到,大伙吃饭像风卷残云似的,呼地一阵,就锅、盆、碗里全光了。我饿了两餐肚子,才按妈教的诀窍抡饭,才算吃饱。有几位年长的正高职称级的吃饭专家,曾经被抓过状丁,当过兵,受过抢饭训练,那个吃饭的神速,简直不可思议,就像砍了脑壳倒下肚似的。他们吃饭像喝水一样,刚进嘴里就吞下去了。他们先盛上一大碗饭,夹上几筷子菜,端着碗一边吞吃一边又到盛饭的排队人群后排队。等到再排队走到锅边之前,一碗饭早已下肚,提着空碗等锅铲,到了锅边,操起锅铲以迅雷不及掩耳动作再盛第二大碗。他们一餐饭只要几分钟,我想要是我像他们那样,饭到嘴里不嚼就吞,可能不是翻白眼、流眼泪,就是哽咽死了。
为了鼓舞干劲,在工地的堤边,插遍了红、绿、蓝布彩旗和语录牌。在沿堤工地上一溜儿长串栽了电线杆,上面挂上了高音喇叭,工地广播站不断地广播各公社、各大队的先进人物、先进事迹、土方进度及上级指示要求。“本堤新闻广播”间还播颂革命歌曲: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大海航行靠舵手、我爱北京天安门、我们心中的红太阳……还有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整个工地一遍热火朝天、热气腾腾的繁忙景象。
上面下达的任务是按堤段长度及其标高和宽度分配给各公社的,并按土方给补助。公社再切段给各大队,所以上面按堤段和要求对各大队、公社收方——总体验收。各小队挑上堤的土无法按到位土收方,所以,采取的是在出土地按挖出的仓位(挖走土以后留下的坑)容积计算土方,因为这既关系到各队出土方多少,劳动成效,任务完成量,也关系到按土方计算各队的劳动补贴。公社的收方员在堤上收方,大队的收方员在堤下收方,理论上来说,这两种收方数据应该是相等的。可是,上收方总数总是远远小于下收方数。这一方面两人所站的角度不一样,测量掌握松紧不一样;另一方面是出仓的土在往堤上挑的过程中沿途会撒落一部分,特别是有少数人感觉挑在肩上太沉,爬坡上堤太累,他们想出了一个减重的办法:在路上挑着担故意摇摆抖落几下,让部分土从箢子里滾出落地。各小队也经常与收方员发生争执,都认为收方数太少,要知道少一方土可能就少几分钱的补助,人们很看重补助。
收方的矛盾多了,影响积极性,大队看到各队都对收方员意见大,不得已决定换人。他们找来我去,发现会量、会算的人还真不多,因为仓坑所处位置不同而形状不一,有立方形、圆柱形、多边形、梯台形、三棱形及其它不规则形。他们最后看上了我,我那时算是全大队唯一的一名高中生(全大队另出了一名大学生在城里工作)。于是,我在挑堤中途当上了收方员。可别小看收方员,这可是人人羡慕的工作,从事这项工作是技术活,虽然一天到晚拿着尺子、本子和笔满工地跑,但是不用挑土爬堤坡,比挑土要轻松;有时候还跟着大队长去公社指挥部开个会,听命他们布置工作、通报进度、各队完成土方情况;大伙不敢小瞧你,担心收方时少算土方。
我担任收方员后,总结了前任的工作和教训,一是他可能有些形状不会算,只是估计方数,且一般按偏紧收方算;即使是好算的正规坑状,为了缩小与公社收方的差距和以后计算补贴的矛盾,他也是亦紧不亦松。二是发生意见不一时,他和对方争吵后,且丝毫不改变数据,老子说了算。我想大队收方的目的无非是对各小队土方量有个计量,让各队对完成量有个底,以调动积极性,多完成土方;促进大家尽快完成分配堤段修筑任务,争取早点回去过年。另外在整个工程完成后有计发堤款补助的依据。我采取了几个办法,一是收方时保持各小队松紧度一致前提下,亦松不亦紧,使大家自估方数与计量方数差距不大,如有不一致,我便和他们一起量尺寸,把计算方法讲给他们听,这样容易统一,没有了纠纷。二是采取内外两本账,在上报当日进度时,把测量计算数字打个九折上报,因为上面只是做个统计,了解进度用。而以后计算补助用的原始数据并不是按各队所报数据下拨补助,而是按上面下达任务量,即按堤段总土方计算补助到大队,今后用总补助款除以我们自己总方数就可以分配了。这样回避了上下土方数不一致的矛盾。三是我们把整段挑土上堤路分块到各小队,要求各小队把自己路上挑土中沿途撒落的土重装挑上堤,各队自己清理,并且不另计土方,如不清理则扣减土方,这样就互相监督,避免有人抖落泥土,使挑土到位,又减少了出仓方和收仓方的土方差距。
经过收方改革,各队意见少了,气氛和谐了,干起来也顺心了,大队长也很高兴,我的收方员位置就坐稳了。一直到整个工程完工,我计算完各小队总收方数交大队会计,我的任期也满了。算下来,我当了一个月左右的“收方官”。
(2016年12月18日,2018年4月15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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