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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学生,教:教师,李:李晓榕。
学:但不管怎样,发展进步势不可挡。
李:一时的汹涌澎湃,并不证明它必好无疑。河流都有弯曲,历史的潮流也并非永恒不变。否则,我也不会在此讨论它了。
早先说过,西方思维是线式的。线式思维的一大特点是极为注重先后次序,所以自十八世纪启蒙运动以来,随着西方对世界的征服和殖民,“进步”观充斥于世,“先进”、“进步”甚至比“好”还好。现在人们普遍厚今薄古,喜新厌旧,以新汰旧,认为西方文化比东方文化更优越、进步、先进。如果今定胜于昔,那么现代文学艺术、音乐、书画是否肯定比古典文学艺术、琴棋书画好?其实,未必总是“今非昔比、新胜于旧”。比如,文化的产生和演化受到了环境、种族、时代等多方面的深远影响,极其复杂。古今文化、当代的各种文化决不能简单地区分优劣。大家知道,在数学上,只有实数有比较自然的序,比实数更复杂的系统(比如向量、矩阵等集合)都不能一般地排序。要想排序,往往得先给出一个指标。像文化这样复杂的东西,怎能简单地排序?又怎能认定后胜于前?从短期效率效果收益来看,西方文化和思维也许比东方文化和思维更“先进”,但是,怎么能只顾短期效益呢?过于注重短期效益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通病。纵观历史,似乎还没有其他时代像我们这个时代这么妄自尊大,认为自己最“先进”、最“进步”,认为当代的各种观念是普世价值、永恒真理。
另一方面,知识像钱,已有越多,渴求越多。(Knowledge is like money: the more he gets, the more he craves. 语出美国著名幽默作家Josh Billings。)知识也有点儿像毒品,不仅尝到甜头之后都会上瘾,而且都有副作用。不仅物欲横流是祸害,任何过分的欲望即贪婪,都不可取。即便是过分的求知欲,对知识的贪婪,也要不得,——想知道得太多,可能有害无益。所以培根有箴言:过度的权力欲使天使堕落,过度的求知欲使人堕落。(The desire of power in excess caused the angels to fall; the desire of knowledge in excess caused man to fall. 引自他的Of Goodness and Goodness of Nature.)英语有谚语:好奇致命。(Curiosity killed the cat.)又说:禁果甘甜。(Forbidden fruit is sweet.)科学的飞速发展,也极大地挑逗起人类对知识的贪婪,甚至渴望建立“终极理论”或对本质问题的“终极解决”,——以往和现在都有人相信这种建立和解决已为时不远了。知识又像火药,威力巨大,也极其危险。基督教圣徒彼特说:知识要加以节制。(Add to your knowledge temperance.)《旧约全书》说,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因为偷吃知识禁果而犯了原罪,失去了伊甸乐园。为什么知识是禁果?为什么吃了它竟然是人类的“原罪”?为什么上帝不希望人类掌握今天被人类普遍歌颂的知识?掌握了知识不更能了解自然之美进而更崇拜上帝的全能吗?佛教也告诫我们要杜绝求知的贪欲。这是古人和宗教的智慧,难道人类还要再三重犯此罪吗?各种宗教这么郑重其事告诫人类的,我们为什么要如此轻率地嗤之以鼻呢?事实是,随着科学的发展、知识的丰富,人类越来越不敬自然、不畏天地、不信上帝了,越来越妄自尊大、自以为是了,越来越想要奴役自然、征服宇宙了。
教:我很震撼。我想,求知欲是人的本性,照李老师这么说,难道我们不该追求知识?
李:人的本性具有善恶二重性,其中包括贪婪和犯罪心理等恶的方面。我不是说我们不要求知,而是说,我们不该盲目地认为任何求知都总是好的。比如,纳粹德国和军国主义日本,二战期间在活人身上所做的人体极限实验,不也是要获得某种知识吗?这个道理其实很浅显,特别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只不过在现代化的进程中,科学技术被神化美化,知识学问被盲目追捧,善恶是非之辨被轻视忽视。换言之,求知要有“善”的指导,离开了这种指导,知识就是毒品,使人上瘾、致幻,在大损身体的代价下,昙花一现地增强功力,自欺欺人地感觉良好;离开了“善”的指导,知识越多,危害越大。所以,西班牙谚语说得好:科学是疯狂的,除非得到良知明断的救治。(Science is madness if good sense does not cure it.)人们常说“真、善、美”,其实应该是“善、美、真”,善应该排首位,应该是灵魂。有人说:今日的不幸是,我们满脑知识,却内心空虚。(Our trouble today is that we have our heads filled with knowledge, but our hearts are empty.)究其根源,就是因为缺乏“善”的指导。
总之,如果要振聋发聩,就不妨说:迅猛的科技进步,是魔鬼的诱惑。“进步”就是诱惑,进步迅猛,就会物欲暴涨,“魔性”狂发。爱因斯坦说:技术进步正如病态狂罪犯手中之斧。(Technological progress is like an axe in the hands of a pathological criminal.)简单地说,刺激欲望的所谓科技进步,给人类带来的长期后果只能是痛苦,因为, 正如卢梭所说:痛苦的成因不在于缺乏什么东西,而在于对那些东西感到需要。蒙田的《随笔录•善恶之辨取决于观点》说:如果掌握知识反而令我们失去平静和安详,令我们猪狗不如,那么知识又有何用?我们被赋予智慧以求更善:自然之意、宇宙之序要求每一生物都为其利益而用其所能和资源,难道我们要用理智来与天作对而自取灭亡?(What use is knowledge if, for its sake, we lose the calm and repose which we would enjoy without it and if it makes our condition worse than that of Pyrrho’s pig? Intelligence was given us for our greater good: shall we use it to bring about our downfall by fighting against the design of Nature and the order of the Universe, which require each creature to use its faculties and resources for its advantage?)如果慎重地、健康地发展,就不太会有这些毛病。人们公认,科技正在不断加速,这表明其中存在正反馈,任何有控制系统常识之人都知道,这样的系统不稳定,不能持续,如不消除其正反馈机制,引进负反馈机制加以镇定,势必崩溃。
只顾上台阶,真的在上升吗?现代和科学关注局部的进步,却可能造成整体的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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