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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学生,教:教师,李:李晓榕。
李:谢谢你们的掌声。《围城》的主角方鸿渐有一次做演讲,开始前听到热烈的掌声,说:“诸位的鼓掌虽然出于好意,其实是最不合理的。因为鼓掌表示演讲听得满意,现在鄙人还没开口,诸位已经满意得鼓掌,鄙人何必再讲什么呢?诸位应该先听演讲,然后随意鼓几下掌,让鄙人有面子下台。现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讲当不起那样热烈的掌声,反觉得一种收了款子交不出货的惶恐。”他的那次演讲,后来被人认为是公开提倡狎妓抽鸦片,但愿我们今天的座谈,不要被误认为是公然一味诋毁西方和科学。
学:这种幽默,虽然是东西方共有的,但恐怕更具有西方特色,怎么可能是反对西方呢?
李:难道不能“以夷制夷”——用西方的手段反对西方?如果你了解我们座谈的主题——西方思维和科学的局限,也许就不会这么自信了。在讨论之前,我先郑重声明:西方思维和科学的优点、长处和强项,有目共睹,不必赘言,而缺点、弊端和短板鲜为大众所知,尤其是在国内和科技界,所以该重点讨论;我还会宣扬中国传统文化和思维的长处,并不是我不了解或不承认其短处,而是因为五四运动以来短处早已被渲染得尽人皆知了,不必再雪上加霜了。请大家牢记,西方之长和中国之短,是老生常谈,众所周知,所以我们要重点讨论西方之短,偶尔兼及中国之长,因为人们所知甚少。这样才更有价值,并非着意贬低西方。
让我开门见山。我认为,形象地说,
西方思维是线式的,中国思维是圈式的。
这种简单比对主要是相对而言,它突出了中西思维模式的主要差别,并非旨在涵括所有差别。
西方思维模式是线式因果逻辑:因——>果、因——>果,用控制论语言来说,这是开环的。早先说过,西方科学思维理所当然地认定万事万物必有其线式因果关系。线式因果思维是支撑全部科学的脊梁,可以说是“科学之脊”或“科学之气”。我认为,对线式因果关系的执著追求是科学取得巨大成就的深层动力。我们都被这种思维方式洗脑了,对因果都要一探究竟,总认为凡事都有起因。其实,有时无所谓因果,它们扯在一块,无法说清也不必说清。也可以说,它们互为因果。正如鸡和蛋,孰因孰果?
相反,中国的传统思维方式不那么强调因果,即使对于因果,也是圈式:
因——>果
↑ ↓
果<-——因
典型之例有五行的生克制化。线式思维有其固有困难:哪里是头?哪里是终?比如,一个人睡醒后的第一个动作的动因是什么?喜欢某个朋友的最初原因是什么?线式因果思维往往困惑于最终的“第一因”。圈式的思维方式不存在这类问题,当然它也有自身固有的问题。
想想中西医之别。一般来说,对于暴病急症西医疗效往往比中医好不少,而中医的一大长处在于对付系统性慢性病。为什么?我认为这是科学方法的利弊所致。急症往往有可以分离的明确病因,与科学的线式因果假设吻合,也是科学的分析还原方法所胜任和擅长的,所以西医的疗效好。而系统性慢性病的病因复杂,不少没有一个科学意义上明确的线式病因,其中包含大量圈环,不少因素互为因果。所以,西医难以确定其病因,往往不是束手无策,就是疗效不佳。连爱因斯坦也在《科学与宗教》(Science and Religion)中承认:当一个复杂现象的影响因素太多时,科学方法通常不灵。([W]hen the number of factors coming into play in a phenomenological complex is too large, scientific method in most casesfails us.)此话出自科学伟人之口,很能说明问题。
近百年来,中医命运多舛,地位江河日下,民国政府甚至曾立法废除中医,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中医不科学。甚至连不少热爱、坚信中医之人,也千方百计为中医寻找“科学”根据。其实,这是削足适履:削中医之“足”,去适科学之“履”。这是糟蹋中医,充其量只能把中医这个“非科学”装扮成貌似科学的“伪科学”——中医的实质的确与现代科学相去甚远。关键是,只有科学才有效么?中国几千年没有西医,只有中医,如果无效,先民岂不愚蠢至极?中华民族又怎能延续至今?要知道,在世界历史上,由于瘟疫等流行病而种族灭绝之事,不乏先例。依我之见,
中医无需科学,科学未必正确。
中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结晶。传统文化注重融通、圈环、过程,而不是具体的因果实体,它基于圈式思维,比西方思维更有全局整体观、生命有机观。唯其如此,中医才更适合于对付系统性慢性病。
学:中医有句话:“上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欲病之病,下医医已病之病。”很能说明它不是只顾眼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同于科学依赖于线式因果。
李:这个说法大概源于《黄帝内经·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的“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临战才造武器),不亦晚乎。”是啊,西医满足于“治病于已然”,只能是对付“小毛病”的“下医”,而中医重视“防患于未然”,有望成为“上医”。中医有此认识极为难得,应该大力发展以免“眼高手低,力不从心”。西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中医常常“围魏救赵,曲线救国”,针灸就是佳例。
教:著名物理学家何祚庥最近接受采访说,中医必须接受现代科学改造。他说:中医的问题不仅是中医、西医之间的争论,其实是科学和不科学或伪科学之间的争论,也涉及唯心论和唯物论之间的争论,中医的理念和方法与现代科学背道而驰,也与辩证唯物论背道而驰。
李:持这种观点之人,俯拾皆是,因为我们都已被科学主义(scientism)洗脑。物理学是现代科学最正宗的典范,一名物理学家持科学主义的观点,毫不稀奇。我同意,中医违背现代科学,但只有科学主义者才会认为,凡是违背科学的都是错的、都需要被科学化。另一方面,中医确实不如西医唯物,但它讲究辨证施治,其实比科学和西医更辨证得多。中医当然要发展,但不该一味科学化——把它强行套到与之格格不入的现代科学框架中。举例来说,中医强调因人、因时、因地制宜,这明显合理有效,却与科学一门心思只看共性规律的“一根筋”精神实质相悖。此外,科学抹杀或漠视精神对物质的作用,而中医重视精神的作用,比如讲究心态,心态左右情绪,情绪影响健康和疾病。当然,最理想的是中西医结合,取长弃短,兼得优长(best of the two worlds),创造出一种交融医学。
教:“中医无需科学”,这个观点确实很新颖,闻所未闻,似乎也颇有道理。但是说实话,很难接受。要是方舟子知道,肯定会跟您过不去,甚至发动群众,把您批倒批臭。
李:你们没必要、也不该马上接受我的观点,关键是要独立思考。方舟子大概不会这么下三滥。我所说的是一个学者深思熟虑所得的严肃观点,并不是江湖术士的招摇撞骗,或者不学无术之辈的信口雌黄。辩论当然欢迎,如果强人所难,以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与当年罗马教廷迫害布鲁诺、伽利略又有何异?迫害他人者往往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掌握着真理。其实,方舟子的打假行为令人敬佩,多一些打假,国内的学风会好些。
学:您说“科学未必正确”,意思是不是“科学是正确可行的,但正确可行的不一定都需要有科学的解释”?
李:不是。我的意思是:科学的并不一定是正确可行的,正确可行的也不一定是科学的。只有科学主义者才会认为科学是永远正确的,是全能的,只有科学才正确。我希望,通过我们的座谈,大家对此有所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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