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案例，都有些传奇，都涉及到婚姻和性，将这两个故事串到一起讲，或许更有吸引力。

第一个案例的主角是位女性，就称她黄莉吧（所有案例用的都是假名）。黄莉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母亲是一个善良柔弱的农家女，父亲是一个少言寡语但性格粗暴的山里人。她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家里很穷，父亲常常在喝酒后毒打母亲，打完了就一个人跑到山里十几天不回家。黄莉13岁那年，母亲由于不堪忍受越来越频繁的毒打，被娘家人接回了老家。从此，黄莉辍学回家，承担起照顾弟弟和妹妹的责任。父亲依然经常喝酒，外出不归。黄莉靠砍柴，采蘑菇来维持家里的生活。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有一天，她在县城里遇到一个远房亲戚对她说，到城里打工可以挣很多钱，她有一个表姐就在常州打工。于是黄莉16岁就只身来常州谋生。

一晃就是10年。这期间黄莉当过工人，作过营业员，由于她的勤奋努力，不仅在常州立住了脚，还供弟弟和妹妹读完了初中。现在她的弟弟和妹妹也都来常州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黄莉本人也从原来的那个衣着褴褛的乡下姑娘，变成了一个打扮入时，楚楚动人的城市职业女性了。

故事到这里本该圆满结束了，可黄莉还有一个心病一直困扰着她，使她夜夜焦虑难眠。她早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经人介绍谈过几个男朋友，对方条件都不错，有的还是大学生。她对几个前男朋友心里也都十分满意，可令人不解的是每次和男朋友外出约会时她都感到异常的紧张，不敢和男方靠近。开始以为是因为不熟悉的缘故，多见几次面熟悉了就好了，因为她和一般男同事交往都没有紧张的感觉。可见面的次数越多，越想缓解这紧张气氛，她反而越紧张得厉害，连讲话的声音都在颤抖。由于她的这种拒男友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导致这些男友最后都以不同的理由和她分了手。黄莉心里很清楚他们提出分手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可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紧张情绪，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紧张什么。更令她着急的是不知道如何向弟弟和妹妹解释。弟弟和妹妹都已经有了对象，但按照家乡的风俗，姐姐不出嫁，弟弟妹妹就不能成亲。尽管她一再要弟弟和妹妹先结婚，不要因为她误了自己的大事，可弟弟妹妹一定要等姐姐的亲事定了以后才肯结婚。黄莉无奈，只好求助心理医生，希望心理医生能帮她消除这种奇怪的紧张心理。

第二个案例主角是男的，就称他潘成吧。潘成也是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父亲是一个农民，母亲在他读小学时不幸患上了精神病。潘成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不知为什么，厄运像一个魔影一样缠上了他的家庭。他读初中时，哥哥也患上了和母亲一样的疾病，整天胡言乱语，到处游荡。父亲伤心极了，只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潘成身上。潘成天资聪颖，读书成绩在学校名列前茅。终于不负父望，考取了全国重点大学，8年前毕业分配到常州工作。潘成工作十分努力，不久就得到单位的重用，事业上发展十分顺利。可缠绕他家庭的魔影始终不肯放过他的家人。在他工作后的第3年，父亲打电话告诉他，妹妹也患了精神病。一向孝顺的他为了分担父亲的负担，毅然把妹妹接到常州治疗。由于治疗及时，妹妹的病康复得很快，病愈后就在常州找了份工作，兄妹两在常州相依为命。

一晃又过了5年，潘成也过了而立之年，可一谈到婚事，潘成的心头就升起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影。单位里有一个女孩非常喜欢他，觉得潘成不仅人长得帅，工作勤奋，人品也很好，性情温和，这么多年来从未和同事红过脸。潘成内心也挺喜欢这个女孩，和她一直保持着恋爱关系。但他一直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心病。他每次和女朋友在一起时，就感到阴部紧张疼痛。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敢和女性亲密接触。婚前女方会以为这是传统保守，可结婚后怎么办呢？一想到这些，潘成就感到十分痛苦和为难，找各种借口将婚期一拖再拖。他甚至劝女友另找一个条件好的对象。他家太穷，配不上她。可潘成越是这样说，女友越是执着，发誓非他不嫁。眼看女友的年龄也老大不小了，可这事又怎么开口对女友说呢？走投无路的潘成只好来找心理医生替他拿主意。

两个案例主人公的经历虽然不一样，但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虽然都想结婚，但他们都害怕结婚，逃避婚姻。他们的特殊家庭背景和生活经历，使他们对婚后生活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心理治疗首先需要将其潜意识中逃避婚姻的情结上升到意识层面来，只有让他们了解自己究竟为什么要逃避婚姻，才有可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按照这样的思路，对黄莉的治疗进行得比较顺利。我告诉她，她无法和男性接触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因为小时候父亲对她母亲的伤害，使她对男性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恐惧感。在她的心灵深处，男性都像他的父亲一样，凶狠，不负责任，因而很难对男性产生信任和亲切感。第二个是她从童年时期起，就在家里扮演着母亲的角色，承担起养育弟弟和妹妹的责任。直到现在，弟弟妹妹虽然已经成年了，可她还未从这种角色中解放出来。她已经习惯了这个角色，因此她害怕结婚。在她的潜意识中，结婚意味着这个角色的结束，意味着这个家的终结，弟弟和妹妹将各自组成自己家庭而离开她。她推迟一天结婚，就能使现在的家庭多延续一天。

黄莉很认同我的分析。我的话还未讲完，她早已泣不成声。反复地说：‘我太自私了，我太自私了。’我安慰她说这不是自私，这是对弟弟妹妹亲情的真实流露，是人间最美好的情感，完全不必自责。经过一番疏导，黄莉表示，回去后要将这些告诉弟弟和妹妹，让他们先结婚成家。自己也会积极治疗，争取早日从心理阴影中走出来。我告诉她，只要心里想通了，再通过系统脱敏治疗，肯定可以克服对男性的恐惧感。

对潘先生的治疗进行得远不如黄莉顺利。和第一个案例一样，我也对潘成害怕结婚的心理也进行了一番分析。潘成害怕结婚的原因也有两个：第一个原因显然是对精神疾病遗传的担心。母亲、哥哥和妹妹都患精神病，说明在他家族的遗传基因中存在精神病的高危致病因子，这给他对生育后代带来强烈的担心。第二个原因是他长期照顾妹妹，虽然他们是以兄妹关系在一起生活，在意识层面没有任何非份之念。但在一起生活了8年，在潜意识中相互的角色已经形同真正的夫妻了。妹妹每天回家做饭，整理房间，帮哥哥洗衣服，一点也没有想要嫁人的想法。哥哥在外挣钱，供家庭生活，照顾妹妹治病。这样稳定的两人世界，其他的人很难得走进去。他每次和女朋友在一起时，尽管没有身体的接触，仍感到阴部紧张疼痛，是他潜意识抗拒结婚生子使然。

我自以为这样分析是完全合理的，可潘成对我的分析一点也不认同，几乎和我吵了起来，治疗未结束就愤然摔门而去。

为什么黄莉和潘成的反应会如此不同呢？心理治疗是一种临场反应，也没有充足的思考时间，即便是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也经常会有解释不恰当的时候。事后反思，其实原由并不难理解。我对黄莉的分析正是她期望得到的别人对她的理解，她自然能够欣然接受。而对潘成的分析则让他产生像乱伦一样的羞耻感和随时患精神病的危机感，他当然不能接受。

我曾经非常推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看经典的精神分析案例就像欣赏侦探大片一样，故事趣味复杂，一波三折，心理医生观察细致入微，推理缜密，不仅充满智慧，还包含哲理。我也曾以为所谓的“肛欲期”“恋母情结”等说的都是人类心理活动的普遍规律。但在具体的工作实践中发现，心理学理论都是将复杂的心理现象简单化、模式化了。这是人类认知客观世界的基本方式。不假定存在绝对静止的参照系，就推导不出牛顿三大定律。不将光速设定为常数，也推导不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同理，不把心理现象简单化、模式化，就无法认知、理解复杂的心理活动。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只是众多心理学理论模型之一，远非心理学中的普遍真理。人类的心理活动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迄今尚无一种理论可以令人满意地解释所有心理现象。但精神分析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起到帮助我们理解复杂心理活动的作用，迄今仍然是心理学的重要流派之一。

通过潘成这样的经验教训，让我在心理治疗中变得趋向现实，不管什么流派，唯“适用”是取。不为分析而分析，杜绝野蛮分析。所有的分析都必须以有利于维护来访者利益为前提。

所幸一周后，潘成又来了。他主动向我道歉，说他当时不该发火，太冲动了。这更加让我心生愧疚，也向他检讨了我的失误。这次交谈我不再强行去解释他的心理问题的成因，而是将谈话的重点放在共情上。我对他说：“为了照顾妹妹，你把自己最宝贵的年青时期都贡献出来了，你对妹妹已经尽到了做哥哥的责任。这是一般常人难以做到的啊！只是哥哥很难照顾妹妹一辈子。你如能先让自己从沉重的现实负担中解脱出来，将来还有可能腾出精力继续照顾妹妹。”我知道这些道理潘成都懂，他需要的是同情和理解，而不是冰冷的分析和解释。

为了缓解他的焦虑，我又对他解释道：“很多男性婚前有这样或那样的性困惑，可以先去专科医生那里做个检查，排除一下身体方面的问题。一般来讲，只要夫妻感情基础良好，大多数问题都源于对夫妻生活的不了解，结婚后大多都能够顺利解决。至于遗传问题，虽说有阳性家族史的患病率比无阳性家族史的要高一些。但患病率只在10%以下，仍然只能算小概率事件。下一代十有八九会是健康的。婚后是否要孩子你可以以后视情况而定的。”这样的解释似有“过于乐观”之嫌。但实事求是地讲，谁也不能百分百地肯定潘成结婚以后的情况会怎样。因此，对说不准的或然性事件，如其往坏的方面解释，给来访者制造焦虑，毋宁乐观一些，多给来访者一些正面的信息。有太多的心理医生为了显摆自己的学问，或是为了吸引住客户，有意无意夸大问题，人为制造焦虑，给来访者造成二次伤害，实在令人不齿。

之后，与大多来访案例一样，这个案例还是脱落了，我不知道他的结果如何。但凭经验猜测，结果不会太好。他的家族遗传倾向太强，而他的阴部疼痛像是一种精神症状，我担心他迟早会发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