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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提到了他的偶像之一陶渊明和他的无弦琴,他说这是一种需要在内心极其宁静之下才能弹的一种乐器。但是他并没多言,或许要让外国人仅仅通过文字理解琴趣是件艰难的任务,中国文化中的那种模糊而美妙的意境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瑞典汉学家林西莉精于琴学,后来写了一部《古琴》著作,她如是说道:“我轻轻地拨动其中的一根弦,它便发出一种使整个房间都颤动的声音。那音色清澈亮丽,但奇怪的是它竞也有种深邃低沉之感,仿佛这乐器是铜做的而不是木制的。在以后的很多年,正是这音色让我入迷。从最轻弱细腻的泛音——如寺庙屋檐下的风铃——到浑厚低音颤动的深沉”。这一小段话让我很想找来这本书的原版看看,好奇她是怎样向西方能够信达雅地介绍中国的琴文化呢。
当近些日子我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态度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内心很难淡定下来,不再有过去的‘目送飞鸿手挥五弦’的平静,而代之以渐渐升腾的热望和急躁,这种内心的变化开始隐隐地折磨我。不论弹琴还是听琴都是需要喜爱古琴,需要与之对应的心境,心境相符则会产生共鸣,获得极致的享受,否则就是一种折磨了,比如周作人先生就很讨厌古琴,他说‘叮一声咚一声’的不知有什么好听的,这大概因为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时代周作人接触了新思想对中国传统文化颇有种充满优越感的不屑,或许仅仅简单的个人喜好罢了。
“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陶渊明这么为他的无弦琴辩护。陶渊明自己说和朋友聚会的时候,别人弹琴,他也拿出自己的无弦琴空抚一番,能感受到其中乐趣就行何必在乎非得要弹琴呢?不过苏轼对此几乎针锋相对,他说“无弦则无琴,何必劳抚玩”,苏轼这么说是因为他很擅长弹琴,但是他对于喝酒就不行了,苏轼性喜酒但酒量极小,估计连黑面书生都不如,几个浅盏的啤酒下去,他就不辞谢而卧,鼻鼾如雷。所以他像美国对待反恐一样采取了双重标准,对于饮酒他就悄悄换成了陶渊明对无弦琴的态度:“偶得醉中趣,空杯亦常持”。
随着学习我渐渐地开始能够欣赏更多的琴曲,能够体味到其中的美妙,由开始的肤浅的喜欢变为深沉的热爱,‘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我这一生将有琴声相伴矣。在我看来,古琴的魅力不在于器乐本身,而在于古琴所承载的厚重的文化积淀,一部琴史便是一部华夏历史,一部全球文明中唯一延绵数千年而不曾被异化和断绝的文明。略翻《琴史》便可知晓,上从传说中的伏羲,到有确切年代记载的文王和周公,再到孔子、蔡邕、诸葛亮近至当代诸人,均如此喜好三尺之琴足以说明了其中况味自有美妙动人之处。
抚琴一曲,悠悠之意,在袅袅的琴声中,在氤氲的游丝之中,身体里流淌着炎黄先祖的血液,便会有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感应,似乎听得到来自远古的声音在轻轻地呼唤着,历史长河中的一幕幕如电影般浮现而过,能够体会到中华民族在漫长艰难的历史中所创造出的伟大而灿烂的文化之美。几年前听余光中的报告,他说到了不要因为愚蠢的政治而影响文化的交流,就文化而言台湾从未分离,那时我还不能理解他的话语,而我现在似乎明白了内心应该忠诚的是一种文化,唯有文化才是近乎永恒的。
学《长门怨》的时候,琴社的女生会说你一个男的干嘛学《长门怨》呢,彷佛《长门怨》应该是女孩子的专有曲子。我对师父说:这她们就不懂啦,就中国古典诗词而言,有关闺怨的诗词绝大部分都是男性诗人写得,而且也写得最为动人,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成为中国古典诗词一种重要的风格。‘谁解琴中意?谁怜歌中人?’在漫长的男女不平等时代,这些诗词以仅有的温暖和理解慰藉了寂寞了几千年的芳心,真可谓红颜知音。听查阜西先生的《长门怨》,你就会惊诧于一个男子竟能将女性的闺怨心情表现得如此细腻婉约,哀怨凄美,给人以一种忧伤的琴乐享受。
按照我的计划,学完了《长门怨》,我应该先学《良宵引》或者《阳关三叠》,这是两首难度更低些的曲子。我对琴几乎一无所知的时候,以为《良宵引》是讲新婚燕尔的喜悦温情,诸如诗经里的一些感觉,后来才得知这是一首描述夜深人静之时,好朋友促膝长谈,那种知己之间的倾心交谈,因而曲子是柔和愉悦的,我想了下很明显我这段时间的心境与这首曲子大为不同,如果心境与琴曲表现背道而驰,那么便很难将心或者感情融入如琴曲之中,更不可能与琴曲发生共鸣,因而绝无可能学好,于是我决定暂时不学《良宵引》。
《阳关三叠》是一首送别曲,《送元二使安西》便是唱词,琴曲表现的也正是西风古道,十里长亭,柳树依依,好朋友要远行的留恋与忧伤,但不是柳永的那种‘杨柳岸晓风残月,执手相看泪眼’的小资离别情调,而是一种苍凉宏远,天地悠悠,一往无前的博大情怀,如血的斜阳中,端着一杯浑浊的酒,知己远行,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而多余,唯有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聚散是缘,一别经年,人生何处不相逢,又何处不离别呢?我很喜欢听师父弹奏的《阳关三叠》,苍苍悠远,博大深沉,琴曲完美地表现了‘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意境,让人感动。我只记得刚学琴那会儿,从北京来了个人来到琴社,他表示很冒昧能否听师父弹一下《阳关三叠》,他听完之后几乎泪流满面,站起来恭敬地向师父鞠躬作揖,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呵呵,我想他是完全听懂了这首曲子,以致于连讲一句感受或者说句道别都感觉是多余的,唯有热泪两行匆匆道别才是完满的感受。
但是我并没有学《阳关》,它是个紧五弦非正调曲子,这意味着每次要弹这首曲子还需要调弦,我嫌调弦繁琐,所以打算变调曲子安排在最后学习,诸如我更加喜欢的《风雷引》。《风雷引》描述的是周公问天的情形,你能想象先民面对艰难的生存境况,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英雄来带领大家,其德巍巍,卜天保佑生民福祉,那种民族之初的古朴、简单、执着和神勇的精神气概。因此《风雷引》气势雄浑,意境苍茫,厚重中正,天雷滚滚,一幅极其大气激越广博的画卷,非指力遒劲功底深厚者不能学也。
于是我问师父接下来我该学什么呢,师父说《渔樵问答》。我略微一惊,因为《渔樵问答》是我之前所学曲子难度上不能比拟的,也是一首大曲。虽然究我此时心境我更喜欢学《忆故人》,但是师父说《忆故人》相对比《渔樵问答》还要难些,虽然古人习惯上把《忆故人》归为中曲。师父很有自己的原则,一些琴曲不合他的观点他就不弹,比如名曲《广陵散》他是不弹的,现在流传的《广陵散》都比较激烈甚至是一种激愤的状态,师父认为这不符合嵇康当时的心态。嵇康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的不识时务者,不屑于与黑暗龌龊同流合污而终于陷入困境,于法场之上抚琴一曲成为生命的绝响,他不应该是像个普通小民面临危险所表现的激愤或者恐惧,而应该是平静从容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所以他的琴声应该是超然淡泊而非激烈奋扬。千年而下,人们对他的不畏强权的高傲风骨所给予的完全的褒扬,他的遭遇令无数人扼腕叹息而得以成为千古传说。我差不多认同师父的观点,所以《广陵散》不在我学习曲目列表之上。
虽然我更喜欢《忆故人》,特别是读到一篇一个古琴家写得他弹奏此曲时的心境,那是一篇极美的散文,有此美文任何其他人再写《忆故人》官感就是多余的了。不过我也很喜欢《渔樵问答》,渔夫和樵夫实际上可以化作中国哲学寓言人物了,是人生智慧的象征,恰如《三国演义》开篇词所示的意境一样,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或许唯有这种博大悠远的意境才能镇服我此时不安而急躁的心,让我再度平静下来,然后不问未来而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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