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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柴婆”

已有 4972 次阅读 2010-9-6 11:25 |个人分类:生活小记|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一)

劈柴婆是小时候跟奶奶一起玩的一种小小的甲壳虫,奶奶这样叫它,我就这样记着,不知道它确切的学名是什么,也不晓得普通话里面它叫什么。

劈柴婆一般为黑色,也有棕色的;身长大概1~1.5cm,整个身体大致可以分为头部和身体两个部分,其比例大致为12,其实它的身体结构和金龟子之类的昆虫差不多,但更为瘦长;它们也跟金龟子一样长翅膀,能飞,正常情况下走着也利索,但是如果不小心把身体翻过来,它们便不再动了,大概是腿短,背部光滑的缘故,它们很难翻身,但是它们有自己的看家本领——“劈柴功”:将头部和身体向上拱起,然后一收缩,身体便高高弹起,再落地的时候就可以将身体端正,这个过程会发出很清脆的响声,大概就是它劈柴得名的原因吧。

所以,更多的时候,年幼的我们在奶奶的指导下将它们的身体翻过来,它们便的一声将身体弹起,然后落在地上,大多时候它们可以成功地将身体翻转,但也有那么几次,它们嘣完之后还是脚朝天,这样它们便得再跳……它们初落地的时候好像还有点晕,并不会马上飞走,也不会快速走掉,我们有机会再将它们翻个脚朝天,如此循环,乐此不疲,那个时候能捉到一只劈柴婆差不多可以打发一个夏日的午后了。

现在想起来,劈柴婆几乎是童年最喜欢的玩具之一了,此外,金龟子、笋妹子、蝉、蚂蚁之类的昆虫也给童年带来了不少乐趣,但没有一样能像劈柴婆那样吸引我的注意力,也没有一样能像劈柴婆那样将我和奶奶联系得那样紧密。似乎玩劈柴婆的时候,多是在奶奶卧室门口,那一小片纯的土质地面上,泉州的大五间古建筑,通风情况极佳,即便在炎炎夏日,那块土地上依然透着阵阵清凉。印象中那时候奶奶总坐在边上的木质楼梯口,有时候缝缝补补,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半养着神半看着我们玩,不时地夸我们玩的好……

(二)

如果不是最近在异乡的洗手间和卧室里连着两次看到劈柴婆,我本来以为我对奶奶的思念只能通过夜幕降临时的高悬天空的月亮来倾诉。2009年的8月份, 84高龄,但耳聪目明、反应敏捷、腿脚利落的奶奶被确诊为胰腺癌晚期,尽管早就知道要面对这一天,但当时还是无法接受那样的现实。现在去翻看那个时候的日记,好像每天都在进行各种祈祷,甚至于相信诸如折寿之类的说法并虔诚地祷告着,但无论怎么不愿意,奶奶还是在两个月之后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很长一段时候,无法想象以后再也看不到奶奶这么熟悉的脸庞。

每个人的奶奶都是独一无二的,我的奶奶尤其是。奶奶睿智,这种睿智体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回顾我不长不短的人生道路,在上面留下印记的人不多,奶奶是很明显的一个,在各个阶段的生活场景中,眼前会浮现起奶奶的话、奶奶的做法。奶奶有特殊的本领把平常的事讲得生动,跟着奶奶,即便是日常的活动,也有更多的玩头,例如“劈柴婆”,在奶奶的影响下,这些虫子给我们的童年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奶奶友善平和、少话却字字玑珠,这或许跟奶奶的人生经历和智慧有关,印象中奶奶即使再生气也不会大声叫嚷,更别说像有些村妇一样骂街,也没见她跟谁有过争执,小时候不明白奶奶一些话的含义,但长大后我和妹妹常常玩味体会奶奶的只言片语,她只是顺嘴一说,而我们却费了心思捉摸着其中的韵脚、道理、起伏和转折,赞叹着诗人哲人般奶奶的“厉害”。奶奶很爱干净,卧室的桌面上总是整齐利落,窗户上放着一面圆形的梳头镜子,在我更小的时候还有一瓶她盘头发用的茶油。

小的时候奶奶有一件宝贝特别值得我自豪,那就是奶奶在家门口种的一棵油茶树。油茶树高大婆娑,是顽皮儿童的一个天堂,夏天的时候爬到油茶树上纳凉是一件很诱人的活动,清晰记得油茶树上有3处宝座,孩子们很容易可以爬到那儿,安心地坐着,不用担心掉下来。奶奶并不喜欢孩子们来爬树,经常劝大家别爬,别人家的孩子爬在树上总是乱摇乱晃,对油茶树有伤害,当时我是这样想的——我爬树是跟树友好的表示,所以我还是经常爬,有时,还带点东西坐到上面吃,奶奶见了总说危险,但我不听,她也就作罢了。那时,有些玩伴们为了爬树会来巴结我,那个时候的我,活像个高贵的地主……奶奶说她嫁过来的时候就种了油茶树,每年油茶树开花结果,成熟的果子落得到处都是,小路上、沟渠里、不远处的菜园子都有,小的时候我总爱跟奶奶定期去拣油茶籽。奶奶经常围着四方的黑围裙,把围裙的两个裾角拉起来就是一个临时的布袋子,我捡了油茶籽就放到奶奶的围裙袋子里,每一次她都会夸我“乖”“眼睛真亮”之类的话。有时候我无聊也会跑去拣油茶籽,然后带回来交给奶奶,换回来的也是奶奶赞许的话。

想起奶奶,就会想起很多场景和事物,比如养兔子。奶奶长常年养兔子,大灰兔。养兔子不怎么需要粮食却要花很多心血,奶奶的兔子有时候养到了二三十只,这样奶奶每天有相当多的时间用在采草给兔子吃上。时间长了,奶奶知道哪儿可以采到草,哪儿不行,有时候奶奶在家门口就采了不少草,她就很高兴,有时候转了很长时间却采不到足够的草,这样的话,奶奶就要计划的到更远的地方去采草,小时候我常跟奶奶去采草。有一年,在春节前夕,我跟着奶奶去很远的山里去割一种可以存放比较久的草,那儿的草好多,溪水清澈,有好多石螺子,我边割草边玩,还是割了很多,并且自己背了回来,长辈们对我这一壮举赞许了好长时间,比如现在妈妈依然记得那时的事。现在在各处水边见到类似形状的草也会仔细辨认一下“是不是当年跟奶奶一起去割的那种“兔子草”?”

(三)

奶奶的大半生不是用简单的艰苦”“辛酸之类的词能够形容的,如果考虑到奶奶的出身,这个情况变更加明显,奶奶是老外祖父家里唯一的女儿,有5个兄弟,依照当时的眼光看外祖父家算得书香门第,奶奶的兄弟有的行医,有的教书,其后的子嗣各行各业都有涉及,是个兴旺庞大的家族。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据说是八抬大轿,那个时候爷爷家的大五间古厝也是村里小范围内唯一可见比较好的房子,那个时候的爷爷家还算家境良好。

奶奶嫁到爷爷家在交通不发达的当年,算是远嫁,跟娘家的联系似乎不太多。她的娘家离我家大概有7里路,我的初中在那附近,我是住校生,每周回家,骑车一个多小时。小时候奶奶也带着我回娘家去拜访她的兄弟,例如她侄子结婚之类的,奶奶作为唯一的姑姑是必然要请去的喝喜酒的。我记得有一次是走着去的,走到半路我走不动了,不走了,奶奶说我平时很乖,不怎么使性子,但那个就是怎么都不走了,骗我后面有老虎也不行,于是奶奶和我坐在路边等救援,后来拦到了一辆路过的拖拉机,愿意载我们一程。类似这样的事我只记得星星点点,长大了跟奶奶聊天说起来,慢慢的才知道经过。

我没有见过我爷爷,我妈也没见过,爸爸很少跟我们讲童年的事,所以我对爷爷奶奶早年生活的了解靠的是别的阿婆的提及和自己的主观猜测联系。小的时候跟奶奶出门去,很多人喊她“****是爷爷的名字),很多人对她友善,常给她各种帮助,奶奶对别人的帮助总是挂在嘴边,常常念叨,以致于后来她给我讲往事,有些事我一听开头就知道结尾,大多是某某人在某某处帮她背了地瓜、扛了粮食之类的,听说爷爷人品很好,对别人很友善,大概是善因得了善果吧。

如果真是善果,为什么善果的范围这么有限呢?爷爷在壮年的时候双腿瘫痪截肢,五十出头就去世,撇下一家老小,那个时候的家境应该是几乎陷入绝境,没弄错的话那个时候爸爸正上高中,他也因此辍学。如果这个时候子女都已成年,奶奶的日子也许好过,可是奶奶的子女,那又将带给她怎样的苦恼呢?我有3个姑姑,一个伯父,一个叔叔,算起来奶奶也算儿女满堂了,可是只有在她身边才知道奶奶的寂寞,3个姑姑都远嫁'”到奶奶娘家附近。而留下来的儿子们?奶奶30多岁才生了我爸,此前因为担心生不了儿子,抱养了我伯父,后来又生了我小叔叔。据一个老伯母说小叔叔生下来的时候极为可爱,白白胖胖,但是事情总不能完美,后来小叔发烧了,治疗不及时,变成了地道的傻子——哑巴,痴呆儿,生活不能自理。小的时候,长辈们大概怕我们受影响,极少让我们跟他接触,但是很奇怪,我从小都觉得他很亲,也不怕他,那个时候邻居有些小孩怕他,但我不怕,他有那么一两次发脾气,但也仅一两次,会砸东西。这一切,我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来看,但是奶奶却默默地独自承受一切。从小叔子生下来开始,奶奶就开始了她长达四十多年的操心和操劳的心路历程。 抱养的伯父跟奶奶关系不融洽,后来跟我家关系也不好,小时候妯娌间常常吵架,爷爷不在,奶奶没有说话的权力,记得有次吵得凶,奶奶默默拿刀把一张八仙桌给砍断了桌腿平息了一场争吵,那时我还小,不知道什么缘故,但后来奶奶又找了木匠来修好。这样说来,爸爸算是奶奶的寄托了,但爸爸话少,对妈妈和奶奶都是如此,几乎没见过他跟奶奶聊家常,有什么事也是几个字就结束交流,奶奶常关心爸爸,比如天黑了怎么还没回来,她会问我好几遍,有时候留着汤给我喝,也叫我端给爸爸喝,但爸爸经常不领情。

奶奶不知道,她去世后没多长时间小叔也跟着去了,她对着我们总说她生了个累赘给我爸妈,我们曾经也以为小叔会拖累我家。小叔没出过门,但懂得基本的人情,他基本只听奶奶一个人的话,别的人叫他干吗都不顶用,奶奶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我国庆的时候回去陪了奶奶半个月左右,看他指甲长,要给他用指甲刀剪,他不原意,奶奶用剪刀给他剪他才没反对,但那个时候的奶奶几乎不能进食,靠着吗啡维持精神,已经没有气力了,没剪两下就剪到肉,流血了……小叔快速把手缩回去,怎么也不愿意再剪了。听妈妈说奶奶去世后的一段时间,小叔的生活由爸爸照顾,有时候拉屎在裤子里,也是爸爸帮着换,说爸爸曾经为此抹眼泪。其实奶奶在的话,小叔可以跟她交流,想上厕所,天黑的话,奶奶陪他去他的专用厕所。但是别的人,谁又能理解得了小叔的暗语呢?比如他用手挠挠头,指的头发,意思是说要理发了;比如他吃饱的时候就把碗放下,如果还想吃就一直端着碗;比如……那么多那么多的细节,奶奶用了40多年来积累,别人又怎么能够体会得到?

小叔没过多久便跟着奶奶去了,或许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奶奶走后,他活着对他来说或许就是一种折磨。谁说他是傻子呢?

(四)

奶奶自己的生活如此辛酸,但对别人从未抱怨,对于我们这些孙女们更是从来没有责骂过,记忆中,奶奶总是不停地夸我,记得我在她背上说过的话;记得某个年三十年幼的我给她两毛钱压岁钱;记得我的很多“好事”,可是难道我没有惹她生气过吗?应该有的,只是奶奶脾气太好了,她没有生我们气的时候,小的时候妈妈总说爸爸宠我们,是溺爱,其实追其根源来爸爸是跟奶奶学的,奶奶对于爸爸、对于我们又何尝不是溺爱?

很小的时候奶奶和爸爸上街赶集,别人家孩子的爸妈都会给他们带新鲜的东西回来吃,比如:龙眼、芒果等等,但我们那个纯粹的爸爸不会给我们带任何东西。但是如果奶奶也上街的话,那一切就另当别论了,她默默地来到厨房,我也跟到厨房,她便从手提袋里掏出我喜欢的零嘴来,那个时候真希望奶奶去赶集!每年做年糕的时候,我们小孩子也是在一旁乐得屁颠屁颠的,奶奶有一个妙手法,在开始蒸年糕之前让我尝到久违的年糕的糯面清香。具体是揪出一块糯米面团,拍成饼状,然后放在火炉里烤成两面金黄。妈妈是不赞成这种做法,认为这助长了我们的坏习惯,但奶奶不会。对于年糕,并没有特别的喜好,但奶奶的年糕饼的味道我想我再也不会忘记。

一直到后来,我们长大了,每次去奶奶那里,奶奶总是从抽屉里拿出她收藏很久的东西来给我们吃,有时候是某某孙女的喜糖、喜饼,有时候是冬瓜条、冰糖块等一些我们已经不认为可以当作零食的东西,但奶奶依然记得年幼的我们对一切嘴馋,每次都要拿出来问我们吃不吃。

奶奶对于年少我们的一些小毛病也颇有手段,比如肚子痛,她便用茶树油或者风油精滴在肚脐眼上,然后不停地按摩揉搓,说是“祛风”,奶奶总说不能让肚脐眼受风,不然要得病,奶奶的这些做饭对我后来对待腹痛有着深刻影响,她的这个做法在某种程度上是很有道理的。当然,奶奶也搞过封建迷信,比如我们感冒长期不好,妈妈便会找人看,有时候是受了惊吓,这样奶奶和妈妈便会在某天为我们“驱魔”,早早地骗生病的人睡下,然后妈妈做了祭神的食物,由奶奶拿着香对着神或者别的什么做拜拜,还会拿焚着的香绕我们的身体转三圈。我知道这些是因为长得比较大的我并没有真正入睡,而是闭着眼睛感受奶奶这一神圣的驱邪过程。

(五)

奶奶常常对着星空跟我讲月亮婆婆的神圣,月圆的时候会叫我们双手合十拜月亮。现在的我每次对着天空又大又圆的月亮都无由地相信奶奶住在月宫里帮助嫦娥看护着玉兔。月亮真是再适合奶奶不过的一个去处,温和平静、智慧光明。不知道月亮上采得到采不到草来喂兔子?不知道有没有我们一起割的那种草?不知道奶奶在割草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

奶奶离开后的这段时间里,我常常梦见她,甚至从梦中哭醒。我有时候梦到她还在,自己在梦中暗自惊喜,醒来的时候是一场空,便怅怅然;有时候梦到奶奶说“我等不及了,珍儿,我等不到了……”;有时候甚至触摸到了奶奶,但是奶奶怎么这么瘦?是我最后见她的样子,只有皮包着骨,我又一阵阵痛心!

所以,第一天看到“劈柴婆的时候,我多么希望奶奶在梦中告诉我“劈柴婆”是她送来给我玩的,她大概是想着我现在离家太远了。但奶奶并没有出现,而是让我在第二天的时候又在卧室里看到了另外一只“劈柴婆”。我没有让它劈柴,而是把它送到窗外,希望它到月宫里去陪奶奶,月宫也太冷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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