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来，国务院审议通过《全民阅读促进条例（草案）》。这已不是一般的文化倡导，而是要将读书这件事，以法治的方式固化为国家意志。

我书房的窗台上摆着一方旧尼山砚，是多年前从城东关古玩市场淘来的。砚底有铭文，磨损得厉害，勉强能辨出“敬事而信”四字。每逢阴雨天，墨香混着老木头的气味漫开来，总让我想起七十年代教室里的石板味——那种用湿抹布一擦就模糊了字的黑板，写过“毛主席万岁”，也划过批林批孔的大字报提纲。

我们这代人啊，像是历史特意腌渍的一坛杂菜。三年自然灾害的苦味还没褪尽，就撞上了文革的烈阳。1974年我上小学时，书包里最沉的不是课本，是红宝书。教室墙上贴的不是《弟子规》，是“打倒孔家店”的标语。先生教我们念“学而时习之”，总要先批判一句“这是封建糟粕”。国学典籍？那时它们叫“毒草”，藏在村生产队的队部办公室落灰的麻袋里，谁碰了要挨批斗的。

但少年人的好奇心像野草，越压越疯长。我记得隔壁班有个瘦高个儿，偷偷用《论语》包语文书皮，被班长揪着领子示众。他那本泛黄的线装书被扔进操场火堆时，火星子溅得老高，像极了后来元宵节的烟花。多年后老同学聚会，说起这事，他抿一口酒笑：“现在倒好，孙子的小学课本里都有《论语》选读，我得戴老花镜陪他背。”

这话戳中了席间许多人的心事。我们这代人的知识结构，恰似文革时期打碎的唐三彩——碎片都是好东西，却拼不完整。批林批孔时把《论语》当靶子，反潮流时把《韩非子》当毒草，学工学校时又把《天工开物》当技术手册割裂着读。直到改革开放春风吹来，才发觉传统文化这条大河，我们竟是一直赤脚站在岸上的。

马未都先生常说起他收藏的瓷器：“残缺未必不美，但知道它原本的模样，才能读懂岁月的意思。”我们对于国学的认知，何尝不是如此？当年背得滚瓜烂熟的“阶级斗争为纲”，如今在《资治通鉴》里看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才咂摸出些历史的醇厚；当年在批林批孔批斗会上喊破嗓子的“打倒孔老二”，现在读《论语》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竟觉得比任何时髦的管理学都透彻。

前些日子去市里老年大学讲《食品营养学》课程，见教室最后排坐着位穿工装的大姐，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着《道德经》的笔记。课后聊起来，她原是纺织厂女工，退休后开始读国学：“年轻时天天喊‘人定胜天’，现在读‘道法自然’，才明白为啥当年加班赶产却污染了河水。”她指着窗外退休工人合唱团排练的红歌队伍笑道：“我们这代人啊，就像老房子重新布线——外表还是红星帽徽，里头早接上了五千年的地气。”

这话让我想起另一桩趣事。有次观摩文物鉴定活动，来个六十多岁的藏友，掏出的不是瓷器玉器，是手抄的《孙子兵法》。纸页都黄了，边角用透明胶带粘着。他说这是当年知青点时，老支书偷偷传给他的：“那会儿当斗争策略看，现在带孙子下象棋才懂，这书教的是人生格局。”

你看，国学典籍对我们这代人，从来不是束之高阁的装饰品。它们像老中医的药柜，哪个抽屉拉开都能对症：职场遇到瓶颈时，《战国策》里的纵横术比成功学更接地气；家庭矛盾困扰时，《朱子家训》比心理学著作更入情入理；甚至带孙辈背古诗遇到代沟，用《文心雕龙》比划比划典故，娃娃眼睛都亮几分。

当然也要说说分寸。我见过有位老哥，退休后沉迷《周易》，给人算命算到家庭失和。这好比把明代的青花瓷当腌菜坛子，糟蹋了东西。马未都点评藏品时常说：“物要放对地方，理要想通关节。”读国学不是寻章摘句摆老资格，而是借古人的镜子照见今天的自己。譬如读《盐铁论》里关于国营与民营的辩论，再想想当年国企改制下岗潮，很多事就豁然开朗了。

如今，我们六零后陆续到了退休年纪。他们“从小吃不饱、学不好的一代，却经历了一个接一个触及灵魂的社会变革和体制改革”，“用任劳任事、勤奋俭朴、踏实肯干的一生，铺就了时代前行的路基”。这代人是该坐下来歇歇了，也该补上那堂迟到的国学课。有学者指出，“通过阅读国学经典，可以领悟到许多亘古不变的真理”。老哥哥常对我说，读《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才明白学习本该是件快乐的事，不像他们小时候，学习总与“斗争”、“批判”联系在一起。读《道德经》里的“无为而无不为”，他才懂得有些事情不必强求，退休后的生活反而豁然开朗。更重要的是，这些经典能给予一代人“精神的底子”。有文章分析那些被指责为“坏人变老了”的老人时指出，他们中的许多人“无缘获得这种‘精神的底子’”。这些老人“中小学只受过很有限的教育，毕业后插队、进工厂，然后退休或是下岗。一辈子下来平淡无为，晚年生活限于温饱。他们没有养成阅读的习惯，精神生活贫乏”。国学经典，恰好能填补这个空白。

记得前几年刚开始学《易经》，读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时，突然明白了60后这代人的命运——我们如大地般承载了时代的重负，如苍天般不停运转至今。如今，终于到了为自己活的时候了。有文章里说得好：“经过近四十年的高速发展，当代中国在物质上早已解决温饱问题，与此同时，‘心归何处’的问题开始变得格外突出”。国学经典，或许就是我们这代人心灵最好的归宿。他们在工厂车间里耗过了青春，在办公室隔间里度过了中年，如今终于在书房里找到了自己。那些发黄的纸页，沉默千年，终于等来了它的读者；而那代人的心灵，颠簸半生，也终于找到了它的栖息之地。这补课的滋味，苦涩中带着回甘，就像他们的人生。

最近学校老干部处搞“银发读书会”，最热闹的永远是国学组。物理工程学院几个老教授用CAD画《天工开物》的水车，艺术学院几个老教师编了《声律启蒙》的广场舞，还有位老股民拿着《货殖列传》分析K线图。这种鲜活的生命力，怕是连古人都想不到——他们留下的典籍，竟在六百年后的一代人身上，焕发出这样的生机。

窗外暮色渐浓，尼山砚上的“信”字在夕阳下泛着铜光。想起《论语》里那句“六十而耳顺”，我们这代人或许该改改——六十而惑，惑而后学，学而后通。如今全民阅读盛会要来了，而我们60后这代人的阅读时光才刚刚开始。历史给我们这代人的试卷题签得潦草，如今到了交卷时分，倒不妨用国学典籍作注脚，把当年的问号描成句点。

附：说到读经典，不必畏难。《条例》鼓励“编制重点阅读书目”，我这里给60后伙伴们推荐一份国学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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