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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寒衣节祭父文

已有 2205 次阅读 2025-11-21 16:55 |个人分类:故乡纪事|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窗台上的薄荷蔫了。我蹲在阳台拾掇花盆,瞥见墙角立着那捆旧苇席——是父亲生前编的,边角磨得发亮,像块被岁月浸软的老玉。今日寒衣节,母亲早起在厨房揉面,蒸馍的香气混着艾草味飘过来,她絮叨着:"该给老头子送寒衣了,你爸在那边,保准也惦记着咱。”

我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茶几上的老照片。照片里,23岁的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胸前别着枚"建设大兴安岭突击手"的铝制徽章,身后是漫山大雪,白桦树挂满雾凇,像凝固的浪。这张照片是他1960年探亲时带的,边角已经起毛,却始终压在他枕头底下。

一、那年的火车,载着一屋子山东热乎气儿

1958年的麦收比往年早。村头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红绸子拴在枝桠上,风一吹"哗啦啦"响。父亲攥着那张盖着红章的招工表,手心全是汗,母亲往他褡裢里塞了半袋炒黄豆,又偷偷塞了双新纳的千层底。

"咱不去行不?"他蹲在门槛上抽烟,旱烟锅子敲得青石板咚咚响,"你奶奶药罐子不离手......"

"国家建铁路是大事儿!"生产队长拍他后背,"你去了,咱村也光荣!"

绿皮火车在济宁站鸣笛时,三千山东汉子挤在车厢里,铺盖卷儿摞得比人高。有人带了咸萝卜条,有人揣着地瓜干,最显眼的是个戴眼镜的会计,抱了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封皮都翻烂了。父亲后来总说,那趟车开得慢,他趴在窗口看了三天三夜,从华北平原的麦浪,看到东北的黑土地,最后连窗玻璃都结了冰花。

到齐齐哈尔那天,雪下得正密。站台上"欢迎山东建设大军"的横幅被风吹得猎猎响,三千人的队伍里爆发出欢呼。父亲后来跟我讲,他领到的第一件"装备"是件羊皮袄,毛茬子扎脖子,老班长拍他肩膀:"小子,这皮子能抗零下四十度,穿不烂,你就熬得出头。"

二、大兴安岭的雪,能埋住人声

加格达奇的冬天来得急。父亲说,头场雪落时,帐篷顶上的雪有半尺厚,半夜翻身能把棉絮里的冰碴压得"咔嚓"响。他们住的帐篷叫"地窨子",半截埋在土里,地上烧着松枝,烟雾糊得帐篷纸发黄。

开山凿隧是最苦的活计。十八磅的大锤抡圆了,虎口震得生疼,钢钎砸在花岗岩上,火星子能溅到后颈。父亲的手掌磨得像老榆树皮,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黑泥。最险的是"卡钎"——钢钎卡在岩石缝里,拔不出来也砸不进去,只能拿撬棍一点点撬,稍不留神就砸到手。

"有回处理哑炮,我后背全是冷汗。"父亲晚年坐在藤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椅背,"明明听着引线'滋滋'响,偏巧那天下雾,啥都看不清。我猫着腰凑近,听见里面''一声,碎石子劈头盖脸砸下来......"他顿了顿,"后来才知道,那炮离我头顶就半尺。"

最让他难忘的是1963年春天的轨道车事故。他当时是值班班长,带着四个青工去三号竖井送工具。晨雾里,轨道车的木质刹车杆突然断了,整节车厢像脱缰的野马往坡下冲。父亲说他解下羊皮袄塞进道岔那刻,听见风声在耳边撕开个大口子,再落地时,雪没到膝盖,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高粱饼。

三、归来的父亲,带着大兴安岭的霜

1963年冬天,父亲揣着一身伤疤回了山东。他的羊皮袄留在了大兴安岭,说是"送给替他挡过石头的老伙计"。生产队分了两亩地,他把所有力气都使在地里,种的小麦比别人家多收三成。

他总保留着些"怪毛病":吃饭要先喝碗热水,说"大兴安岭的雪水冰胃";冬天睡觉要铺三层褥子,说"地窨子的潮气渗骨头";逢年过节,他会在院角烧纸,嘴里念叨"加格达奇的狼,该换冬毛了吧"

有年我去内蒙古去开会,在加格达奇烈士陵园见到块无名碑,碑前摆着束野菊。管理员说,好多当年的建设者没留下名字,只记着是"山东来的铁路队"。我忽然想起父亲枕头下的旧照片,背面有行铅笔字:"修通嫩林线,给后人留条路。"

四、寒衣节的风,捎去一件新棉袍

母亲把揉好的面揪成剂子,在案板上摆成排。她说:"你爸爱吃枣花馍,得蒸够十二个。"我找出那捆旧苇席,裁下一块,学着母亲的样子叠成衣裳模样。苇篾粗糙,扎得手疼,倒像极了当年父亲编筐时的手感。

傍晚去坟地,风里已经有冬的味道。我蹲在父亲坟前,把"寒衣"摆好,点燃香烛。纸灰打着旋儿往上飞,像几只褪色的蝶。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是别家也在送寒衣。

"爸,今年的寒衣厚实。"我絮絮说着,"咱村的路修好了,小学盖了新楼,你当年种的杨树,都有碗口粗了。"风掀起纸灰,恍惚间,我好像看见年轻的父亲从雪地里走来,羊皮袄上落满白桦叶,他笑着说:"娃,咱修的铁路,该跑火车了吧?"

暮色渐浓,我把最后一张纸钱烧完。山脚下的村庄亮起灯火,像撒在黑布上的星子。我知道,这个寒衣节,大兴安岭的雪地里,又多了一件带着山东温度的棉袍。而父亲的青春,早已和那条铁路、那片森林、那些雪,融成了永远的春天。

——写于20251120日寒衣节

 

 

《寒衣节祭父文》

维乙巳年寒衣节,不孝男谨以素醴清供,追奠于先考郑公讳胜元之灵前:

朔风叩牖,庭露凝霜。墙隅旧篾,犹存编月痕痕;灶角新蒸,尚带揉云缕缕。忆昔济州柳折,少年负笈出榆关;堪怜辽左星沉,壮士裂裳裹冰雪。今奉寒衣一袭,谨寄泉台;更陈俎豆三牲,长怀岭表。

犹记戊戌岁杪,招工榜映槐烟。千层底纳尽慈线,半袋豆炒干别泪。绿皮车碾碎平原麦浪,羊裘袄撑开塞外穹天。加格达奇月冷,帐篷压玉;嫩林线石崩,钢钎溅火。卡钎险处,虎口震裂殷红;哑炮惊时,碎石擦鬓飞白。最痛轨道车倾,解衣塞岔;犹闻风雪啸,折骨护徒。四载凿通万仞岭,青春铸作铁轨声。

归来携得满襟霜,故园桑麻已半更。枕底徽章藏旧梦,院角纸灰祭荒茔。常言林海狼嚎夜,每抚掌间冻疤痕。前岁谒陵见菊,残碑犹刻山东字;今朝裁苇成裳,老泪竟沾漠北尘。

今具纸袍虽薄,内絮鲁棉温。十二枣花馍,仍循旧例;三盅地瓜酒,可暖新坟?望北邙而叩首:父且着此衣,越兴安岭雪,瞰嫩江波,观齐鲁陌上杨如盖,闻故里学堂读书声。寒衣虽送,春晖难报,惟将岭云松涛,刻作永世心碑。

伏惟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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