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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郑钰回到老家,班上的老同学在一个饭馆里聚会,来了近二十人。虽然多年未见,郑钰还是能够认出来,岁月沧桑,无情的时光在每个人的脸上刻下了很多皱纹,但是音容笑貌依然。大家回忆童年的趣事,诉说着生活的艰辛,追忆漂泊游子的行踪,这是五味杂陈的聚会。
聚会散了之后,各自打道回府,高士心拉住了郑钰,说第二天要到郑钰家找他长聊。
高士心是当年班上学习最好的同学之一,和郑钰是比较谈得来的,也是篮球场上的球友。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每天下午一放学,抱着篮球就跑,赶着去占球场。每边 5 个人是自由组合的,高士心就成了香饽饽,都争着和他在一边,郑钰还记得高士心的经典投篮姿势:跳起,转身,双腿一蹬,出手,“shot”,好球 2 分!好飘逸的身姿,吸引了好多女生的目光。很奇怪,在这小城市,当年打篮球用的术语很多是英语,比如出界了,大家会喊:“outside 了,outside 了”催促投篮会叫:“shot! shot!” 少年不识愁滋味,篮球场上留下了快乐的记忆。
可惜快乐不能长久,长大了就得经受革命的洗礼,这个洗礼对于还是懵懂的少年是很残酷的。高士心和阿枫一样,在高考中遭受了重重的一击,比阿枫稍好一些的是,他被师资短期培训班录取,可以有一年的学可上。可对于心比天高的高士心来说,是重重地摔在地上了。学习成绩非常好,在班上,在年级都是名列前茅,体育也非常好,外表帅气,是许多女生暗恋的对象。但命运之神不予眷顾,无形之手安排了他走一条崎岖之路。郑钰从其他同学口中知道,高士心在师资短训班学习一年之后,被分配到很远的山区县的乡村中学教书,他很少回芗城,据说很长时间没有找到对象,结婚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
高士心来到郑钰家里的时候,正好家里没有旁人。他带来了一瓶白酒,还有一些花生之类的简单的下酒菜,两人就在茶几上摆开对饮。没有说话,几杯酒就下肚子里了。高士心的酒量并不大,也就几杯,脸就红了。
“你知道我毕业后的情况吗?”高士心问郑钰。
“知道一些。”郑钰点点头
“不,你不知道的,就是在芗城的同学也知道的不多。”
“我听说你去山城了,是在一个公社的中学”
高士心沉默着,又给自己到了一杯酒,仰脖倒下,高士心给郑钰从头说起:
“我在一年的师专短训班结业后,被分配到山区县的一个初级中学当物理老师,那是一个深山里的初级中学,学生很少,老师都是本地有家的,就我一个外地老师,单身一人住在旧祠堂里。。。
我离开芗城的第二年,我的母亲,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去世了,我知道消息赶回来,没有能够见上一面,我看到过去了的母亲眼睛没有合上,她是在担心我啊!是我跪在地上帮她合上了眼睛。。。”
眼泪无声地流下高士心的脸颊,他没有擦,而是又倒了一杯酒,仰脖灌下。
“我从小就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走后,我在芗城就没有什么亲人了。在山里,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真是无处话凄凉啊!山区的夜很黑,山区的夜很凉。。。”
高士心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郑钰给他斟上一杯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真想陪着他一哭。
“我在山里待了20几年,一直到40 多岁才回到芗城。。。据说还是我的大哥回芗城的时候,和市里的领导提了我的事情。”
“我听说你的大哥是很有成就、有贡献的科学家?”既然高士心自己提到了,郑钰就直接问他了。
“是的,我同父异母的大哥,他很早就上大学了,毕业后就留在北京,我跟他不亲。”
“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考上大学,而是上那倒霉的短期培训班吧?”
“是因为家庭成分问题?”郑钰猜道
“我给你讲讲我的父亲吧”
高士心讲他小的时候是和父母亲一起,住在鼓浪屿,曾经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后来家道变故,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父亲小的时候是很苦的,家里很穷,父亲从小是挑着蔬菜担子,沿街叫卖。父亲很勤快,早上跑到很远的乡下去批发蔬菜,然后挑到城里卖,慢慢地存了一些本钱,年纪也大了一些,他就什么生意都做,长途贩运,布匹,粮食, 什么赚钱就做什么,慢慢地生意做到了别的县城,做到了厦门,后来也做到泉州。父亲是很机灵的,虽然不认识几个字,但很有生意头脑,同时,他做生意很讲信用,人家也愿意和他做生意,所以他的生意做得很顺,后来很有钱了。
“有钱到什么程度呢?跟你说吧,十字环过去的东大街有半条街的房子是我父亲的。”高士心的话里流露出了自豪感。
“父亲并不是为富不仁,他很慷慨的,做生意的朋友遇到困难,或借或赊,没有二话。亲戚、朋友、邻居有了困难,他是经常慷慨解囊相助,他也经常做一些修桥铺路的善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公益事业。”
“他应该算是资本家了吧,解放后他的生意就停了,也被抓去关了几个月,那个时候我还不懂事,听说有不少的老百姓去保他,后来也没有查出他有什么罪恶,就把他放出来了。不过,什么东西都没了!”
“他去世后给我母亲留下的就是在鼓浪屿的一座洋楼,没有其他的生活来源,母亲带着我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把洋楼卖了一根金条,带着我回到芗城,靠着那一根金条,母亲让我上到高中毕业。”
郑钰终于明白了,以前和高士心一起玩,总感到他说话怪怪的,不是地道的芗城话,原来是带有厦门腔。
“我父亲是很聪明的,虽然文化不高,但可以说智商很高!我的大哥能够取得那样的成就,说明也是智商很高!”
“我自信智商也是很高的!”说这句话的时候,高士心的声音低了很多。
“是的,你那个时候的学习成绩非常好,要是按照成绩录取,应该是北大、清华的水平,生不逢时啊!”郑钰叹息道。
高士心的大哥已经是“院士”,在一个高新技术领域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他幸运的是早生几年,没有受到倒霉的老爸过多的影响。
高士心后来的生活十分坎坷,在那山区,也许是他心高气傲,也许是环境使然,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所以拖到40岁了才结婚。
回到芗城后,也许是洞明世事了,他信仰了基督,皈依了上帝。
高士心已经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
但他还是向郑钰提出了想不通的问题,这些问题长久地纠缠于脑中,让他头痛,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的问题是这样的:
从1949年到1956年,许许多多比较有钱的人,或者说稍有资产的人,不管他们的资产的来源或积集的过程,合法的或非法的,在农村被称作地主富农,在城镇被称作资本家。他们的财产被剥夺,他们都受到了斗争、批判和改造。根据唯物论,物质第一性,精神第二性,物质决定精神,这些有资产的富人不是人民的一分子。
时间过去了半个世纪,原来最革命的‘穷人’,政治地位、经济地位彻底地改变了,变成了最最有钱的人,还有一些依靠创业,辛勤劳动,也成为很有钱的人。这些有钱的富人,却不是人民的敌人,而是人民里面的先进分子。
我们的信仰没有变化,唯物论仍然在肯定物质是第一性的。
高士心搞糊涂了,怎么那些拥有几千万资产的,不是属于资产阶级,而是无产阶级的先进分子。
这些高深的理论让高士心百思不得其解。
郑钰同样是百思不得其解,既不得解,何必思之,郑钰比较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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