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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遮蔽的无知与前瞻性的消失
李侠
(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
近日读完美国哲学家丹尼尔•R•德尼科拉的新著《无知有解:未知事物的奇妙影响》,不由得由衷感叹,作者发现了一个长期被严重忽视的好问题,并为之不辞辛苦地写出了一本好书。对于我这代人来说,关于无知的一个最为熟悉的说法就是:一个人知道的越多就越发感觉自己的无知,已知就如同圆圈,随着圆圈的变大,外部未知的范围也随之变大。这应该是我们对于无知的最初印象。在知识孤岛的外面是广阔的未知海洋,但是,显然未知与无知并不完全等同,至于它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就很少有人去关注了,如何对那些晦暗不明的无知领域开展研究,作者创造性的建构了四种考察无知的视角:住所、边界、限度与视界,通过这样的区隔,无知的广阔领域开始被纳入到分析的框架下,这就为利用已有的工具去分析被遮蔽之物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否则就无法跳出“知识-无知”的悖论:我怎么能知道我不知道的东西?难道任何理解无知的尝试都不能改变它,任何成功的尝试都不能摧毁它吗?这不由得让人想起苏格拉底的名言:我知道我一无所知。我时常好奇知道怎么可以和空集相链接呢?难道它不应该和实集相连吗?否则怎么能算得上知道呢?人过了知天命之年往往会回忆起那些被无知困扰的岁月,每当遭遇无知(只是自己不知)总有晚一步的感觉,徒叹奈何,那些无知到底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
坊间关于无知的最通俗说法是美国前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给出的说明,他把已知与未知做了四种分类(发布会上他只提出了三种),即已知的已知(显性知识)、已知的未知(有意识的无知)、未知的未知(元无知)与未知的已知(默会知识),作者在这种四象限图分类法中借鉴了波兰尼对于知识的分类,这种安排有助于我们理解各类知识的内在特点。从这个分类中还能透露出知识从无到有的演进路径,即未知的未知——已知的未知——未知的已知——已知的已知……新的未知的未知……,从这个循环链条上,我们能够复盘人类知识的缓慢发展历程,知识就是这样从无到有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
由于无知这个说法在日常生活语境下具有强烈的贬义性,而真实生活中又有太多基于各种考量的技术性无知,这种无知与认识论层面的未知是何关系?德尼科拉把这种情况称为被建构的无知,他说:我一般将有意无知称为无知,与我们尚未知道的东西不同,与我们永远不知道的东西不同,为此,他把被建构的有意无知分为五类:理性无知、战略无知、固执无知、保密和禁知,这个分类对于我们理解生活中的无知具有巨大的帮助作用,否则各种表面相似的无知混淆起来,反而把那些真正属于认知层面的未知的重要性遮蔽了,基于这种考虑,我们下面的分析不再去考虑无知的伦理问题,而把对无知问题的分析缩减到狭义的对于未知的形而上学分析,这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作者对于无知的探索之旅。
对于无知我们在此仅关心三个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问题,首先,个人对无知的任何一点拓展或克服都会增加整个社会的知识库存(已知的已知)。众所周知,从宏观层面来看,整个社会的知识库存越丰富,社会就越进步,民众享受到的知识福祉也就越多。问题是如何提高整个社会的知识库存?由于社会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组成的,那么构成社会的每个人如果能够拓展认知边界,从已知的未知、到未知的未知的任何微小进步都会增加整个社会的知识供给,从这个意义上说,克服无知、探索未知就是每个人的使命与责任,推动这种努力的内在动力机制在于它能增加个体的人力资本,根据人力资本理论可知,其边际收益是递增的,即便回到逐利层面,增加知识对个体而言也是划算的。
其次,信息化时代,知识分工越来越细,导致公众无知的程度呈现快速增加的态势,这相当于已知的未知,再加上个人知识与整个社会知识库存相比占比越来越小,导致福柯的“知识即权力”命题的破产,由于每个人拥有的知识相对于整个社会所拥有的知识总量越来越渺小,由此带来其知识的权力效应变得弱化甚至感觉不到。但这种情况的吊诡之处在于虽然知识经济时代个体的无知在增加,但整个社会通过知识分工所拥有的知识总量却在快速增加,人类未知的边界又一次被向外大幅推移,迎接更大的未知的未知。这种反差会造成人类认知上的困惑与绝望,越努力越渺小,个体的无力感与社会的快速进步并存。这很好理解,就如同今天的我们所遭遇到的知识困境远比一千年前的古人更为严重,因为那个时候人类的总体知识库存很少,每个拥有知识的人之感觉要比今天好很多。
第三,如果我们把无知的概念限定为两类未知概念:即已知的未知与未知的未知,那么,这种无知程度恰恰蕴含了知识的进步程度。当下各国都在开展科技竞争,其实这么说还是浮于表面,没有揭示这轮竞争的本质,对此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一个社会知识库存越丰富,那么它遭遇到的未知边界就越大(想想圆圈隐喻),反之亦然。当一个社会的知识库存足够丰富的时候,一旦达到知识密度的临界点,那么知识之间就会产生溢出效应,这很好理解,各门类知识之间的碰撞与融合就会产生诸多的迭代与创新,而创新则会带来社会的快速发展。如果这个推论正确的话,如何让一个社会拥有更多的知识库存呢?这就要求有一个自由与宽松的良好知识生产环境,通过知识分工,让每个个体、组织都能在自己的领域向遭遇到的无知推进,从而增加整个社会总的知识产出规模,这就是经济学家哈耶克所谓的知识的分立特征,它们储存在每个个体的头脑中,在自由的环境下,即便是出于逐利的目的,也会极大地把知识的边界线向未知领域拓展,也许,此时人们看到的是已知的未知与未知的未知越来越多,这不是退步而是实实在在的进步。所以,国家之间的比拼实质就在于谁把知识的边界线推得更远,面临更多的未知,在知识生产领域没有“后发优势”可言。如果把这两种未知形式划分一个等级的话,那么位于低层级的是已知的未知(如何攻克癌症等),而高层级的表现则是对未知的未知的探索,随着条件的具备,总有一天,未知的未知会演变为已知的未知,再到已知的已知,想想一百多年前魏格纳提出的大陆漂移学说的发展历程,不难明白这个道理,科学史上这类案例很多,人类的知识就是这样缓慢演化过来的。
抛开关于无知的形而上学讨论,回到现实生活,也可以发现无知在很多层面影响我们的思维与行动,这方面一个非常重要的领域就是政策制定,通常一项高质量政策拥有很好的前瞻性,并通过政策的前瞻性把政策受众引导到一条方向正确、成本最低,收效最大的路径上,从而取得政策的预期效果。前瞻性政策之所以具有如此神奇的功效,皆在于前瞻性是对两类未知的正确研判,如果缺少对于未知的深刻把握,前瞻性是无法实现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社会只有在相关领域具有丰富知识库存的基础上才能真正面对该领域的未知,也才能制定出有针对性的前瞻性政策。可是政策的制定者们又有多少人有勇气或者能力去冒险探索未知呢?想想那个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所遭遇到的困境。退而求其次,至少政策制定者要把眼光投向已知的未知,这是问题导向型政策蕴含前瞻性的最低标准,否则政策的前瞻性根本无从谈起,这也说明了为何制定前瞻性政策是如此之难的深层原因。
无知不是学术界的热门话题,久而久之无知也成为世人最熟悉的陌生事物,德尼科拉教授以学术孤勇者的精神将这个长期被遮蔽的主题重新带到学术界的聚光灯下,历时6年时间终于让无知在舞台上得以被聚焦与呈现,其难度可想而知。作为译者,潘涛教授以敏锐的眼光与专业的精神让这本著作与中国学术界与思想界坦诚相遇,在一阵阵自嗨声浪越来越高的当下,我们是该冷静下来耐心检视自己的知识库存,明确什么是我们自己的已知的未知与未知的未知。
【博主跋】年后收到潘涛博士的新书,这是一本非常棒的译著,为此写了一篇书评,现发在《解放日报》2024年3月24日06版的读书周刊,这是原稿,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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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4-2于南方临屏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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