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古迹中最向往的是岳麓书院,这种偏爱我难以说出缘由,只似诱惑于一个谜、一种传说。
书院内的景致颇具匠心,一亭一楼、一碑一墙,恰到好处地搁着,虽人工造作,却不失典雅、自然,树歪歪斜斜地长着,路曲曲折折伸着,清人抑或宋代的古人凿修的粗石,平铺地面,石板间窄窄的接缝上长满了葱绿的小草,多少年来这些小小的生命一直伴守着古人的遗作,生生不息。
先去百泉轩,在后院右手,临岳麓山,二位著名的理学家朱熹、张轼曾寓居于此,其时正值书院极盛。朱张“昼而燕坐,夜而楼宿”,穷首致力于理学的研究和闳扬,推动湘学发展,这在书院史上可大写一笔的。今轩屋门锁着,四周窗上挂着厚实的乳色纱帘,先人留下的丝丝缕缕封作成了一个谜,我是无法进去解读的,即便进去了,又能读出啥?或许自己继有古人的文化基因,但对博大精深的理学恐还是空白的。眼前仅有暗红的窗格子分割着空间,同行的翁君注意到我的惶惑,对准我揿动相机,匆匆游客的疑惑和尘封的历史凝固了,让我在这方寸之中据守尘封的历史吧。
百泉轩南向的空地实富风雅,受业弟子吃饱了喝足了读累了,一挥汗便在这一方地上建亭修池,栽花植竹,硬生生地堆集自然灵性,留下曲涧鸣泉、碧沼观鱼、花墩坐月、竹林冬翠,这时际天正落着绵长的春雨,满眼绿意,树丛中涌动薄薄的雾气。眼前的曲径、长廊、绿草似曾相视,在苏州拙政园见过?抑或在《红楼梦》潇湘馆?文人云游四方长了见识,又学回一点园林式样是可能的;读烂了古籍再现书中的风雅静虚,亦不足为奇,书是精神家园,而凝结在花草修竹、曲廊幽径之中的是文人的心灵寄托。文人离不开山水,书院概莫能外,中国四大书院皆筑藏在名山丽水是有道理的。惟辟有这一隅书院才完整,才更具文化韵味。书院的谜植于此。
二
书院内的楹联碑匾是另一种人文景观,叹为观止。游客来时匆匆,很难沉下来细细品茗的。大大小小刻在木、石之上的是古人慎悟的道。
岳麓书院自宋太祖开宝九年创建至今,历经千载,翰墨留香,弦歌不绝,厚重的文化积淀在书院讲堂真切感受到了。
讲堂为古时授业讲学的场所,左右两壁嵌有朱熹手书的“忠孝廉节”石刻,堂内置放“整齐严肃”四字,为清乾隆时山长欧阳正焕所写;左壁前部刻书院《学规》,后壁左侧有“王夫子九溪学箴言九首”,后壁悬挂《勿斋箴》木刻,厅中高悬两金子木匾:“学达性天”,“道南正脉”,系清御书,讲堂正中屏风书《岳麓书院记》……幽暗的空间中传递着众多古人的真言,一块匾一张面孔,一块碑一副衷肠,深深浅浅龙飞风舞的手迹仿佛活了,先人挪身姿摆手势、侃侃而谈,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徙岳麓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又一个苍老的声音:为山九仞,笔及于泉,慎始如初,久且益坚。朴实的弟子沐浴传统,传统撞击着后人。
弟子勤修苦读,数易春寒。一朝,牵整衣襟,向先生深鞠一躬惜别了,于是转身走出一个又一个人物:宋代陆九渊、欧阳守道,明代王守仁、王乔龄,清代王船山、左宗棠、曾国藩……“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名不虚传,历代先生创设的文化走出书院,湘学名扬。镌刻在木、石之上的是死的文化,一个个转出书院的弟子是活的文化。
三
书院按现今说法即为大学,别于大学的是她肩负传统文化的生息绵延。传统文化的惯性和生命力在御书楼尤耐人寻味。
御书楼是书院藏书之处,建院初就有,曾称“藏经阁”、“尊经阁”。乾隆、嘉庆、咸丰、同治屡经重修,捐置图书达六千余卷。建筑高峨,琉璃瓦在春雨中愈显艳丽,若不是一嵌子联告之这是八八年重新修建的,还以为有幸拜谒真迹了。修葺一新书院的内核伤痕累累,南宋阿里海牙兵毁书院,明崇祯时又毁于兵火,近代小日本又烧了一把。至此不得不审视文化精华了,授人治国安邦之策,规劝为人处世,探悟人生真谛的传统文化,竟保护不了自己、避免不了兵火、受蛮夷屈辱,秀竹花丛中诵读的古人该如何作想?传统文化曾滋润一代又一代国人,至近代文化失衡了,在蛮夷拭擦枪炮、上膛瞄准时才醒悟西学科技,勇敢的先人怒火诉之于拳头刀戈,倒下了,才发现失衡的文化,古文明生命力打起了问号。且慢!国人象在圆梦,书院又复建造遗构,亭楼碑匾又复如初,御书楼依旧安安然然,来参观旅游的海外学人、游客,四时不绝,传统文化仍吸引者新人、魅力依旧。书院的幸存为传统文化的大幸,传统文化自身的悖论与答案都摆在这里,传统文化终与民族同在。
文庙旁参天古树概是书院的见证者,枝丫疏疏离离簇拥风蚀斑斑的青石牌楼,像一平和的老人在叙述书院的沧伤,道破书院的谜,勾起关于她的传说。
(199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