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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画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中需含有独特的东西;同样,在我们研究中,做什么可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研究的对象做深、做到极致,直至找到独特的或唯一的东西。
一
两周前参加在西班牙Bilbao召开的Graphene(石墨烯)大会,会议间隙参观了Bilbao美术馆。那日中午离开会场、坐上地铁的时候,原来是想去参观古根汉姆(Guggenheim)博物馆的,下了地铁直接往博物馆方向而去。下午议程中的第一个报告人是Iijima先生,我想赶回听他的报告,为了少走冤枉路、节省路上的时间,我不时地问行人“博物馆在哪里”,同时快速拍摄一路上的街景。
在我快接近Guggenheim博物馆的时候,我瞥见一位老人,胡子花白,坐在路边的木椅上,低着头静静地看着书,时不时写一写。行人如织,有闲逛的、有赶路的、有遛狗的、有抽烟的,掖着一段绳子牵着一条狗、两指夹着一截香烟时不时往嘴里吸一口的多半是女性,这好像是Bilbao城的一个特色,但看书的很少,我立在路边远远地拍了一张照片,转身上路时碰撞了一位年长的行人,我说对不起,他笑着说没关系,问我“从中国上海来的吗?”,我说“从北京来的,你去过上海?”,他说 “没有”,我们边走边聊,这位年长者是当地西班牙居民,英语说得挺好。我说:Guggenheim博物馆在那边吧。他说:是的,就在那栋大楼的后边,收藏现代作品,而这个馆是经典的,他侧身顺手指着路边一栋四层楼的建筑。我行走的那条街位于此建筑的侧面,若不是这位年长的行人告诉,哪能知道它是Bilbao美术馆?况且我原本是来看Guggenheim的。他说他自己经常来,前几天还进去过,美术馆真的非常棒,而相比之下那个闻名的Guggenheim博物馆他不太喜欢,那些作品他很难接受。听他这么一说,我临时改变行程,去参观这位陌生的年长行人推荐的Bilbao美术馆。
一个路遇,改变一个初衷、改变一个想法,这就是生活。生活有时很难预先设计,即使计划了也会因各种因素而改变了轨迹;人之一生中的任何一日都有无数的变数,年轻时很执着追求所谓的人生目标时,现在看来还是随缘为好,正如我接受那位年长者的建议改变行程去看Bilbao美术馆一样,随别人的想法也未尝不妥,Bilbao城内有那么多人,任一刻遇见谁都是缘分,互相之间有耦合的更是有缘分了。任何一种生命轨迹都有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糟糕的,但都是唯一的、无法重复和再现的,或许那些所谓糟糕的印记恰恰是年老时最甜的记忆。当然,这次进Bilbao美术馆是好像没选错,因为我有一种美术之外的意外收获,由画触发顿悟了科研之中的一个小道理。
二
Bilbao美术馆在Iturrizar公园旁,四周铺满草坪。在我免费获取的地图上,公园是有的,但没有标明这座美术馆。那位坐在路边木椅上看书的老人就在美术馆的正面,只是当时我没有注意其后面那栋建筑。参观的人并不多,馆内静悄悄的,按要求进馆前须存放行囊和相机,我无需背着小提包、无需举着相机选景拍摄,可按最原始的方法:用眼观看所有的经典。
美术馆成立于1914年,馆藏六千余件作品,涉及绘画、雕塑、素描和版画等。馆内有永久藏品,也有短期展品,每件作品的下方落一小块标牌,标明作品的名称、作者和创作的时间,可惜都是西班牙文。在有的画下坐着一拨临摹的小孩,个个笑容可掬。作品或大或小,有一堵墙那么高的、也有仅手掌那么大的;作品题材各异,画什么的都有:十字架下圣母怜子图(A. Benson, 1530)、大椭圆形或绘画(A. Tàpies, 1955)、菲利普二世的肖像(A. Mor, 1549)、在伦特里亚洗澡(D. Regoyos, 1899)、怀抱婴儿坐着的女人(M. Cassatt, 1890)、水果和水壶(L. Meléndez)、废墟(J. Sorolla, 1893)、伯爵夫人肖像(I. Zuloaga, 1913)、镜中静卧的人(C. F. Bacon, 1971)、花篮(J. Arellano, 1671)、裸女(R. Delaunay,1920) 等,它们给人印象深刻、感觉异样。我关注画的对象,似乎所有东西都可成为作品中的主角,河流山川、蓝天碧野、野花衰草、鸡鸭鱼虾,男人和女人、无论贫贱的还是富贵的。在幽暗的光线下,所有的物象都停格在落笔时的那一瞬间,数十年、数百年来它们始终保持在那一刹那时的情景,但细察之仿佛所有的都活的,呼之欲出,声和音犹在耳边,行走在画廊恍若置身于不同年代的时空中、听到、看到、感觉到所有主角的声音、容貌和气息。
这可能就是常说的经典,作品画什么都无所谓,任何物和象都可入画,但其表达方式须独特唯一,印象至美、寓意深刻,后人可模仿但很难超越。联想起自己的工作,忽然顿悟作研究工作做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哪怕是无人关注的极小的一个点,重要的是深入,直至找到唯一的独特的东西,并从中寻找中具有普适价值的现象或规律。由此又念起了正在参加的Graphene 2011会议,Geim和Novoselov真是因为一直寻找独特和唯一而获得了2010年度的诺贝尔物理奖。
三
石墨烯(Graphene)无疑是时下的一个热点,参会的几乎囊括了graphene领域中最顶尖的科学家,当然多半是慕名的追随者,我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位,实际上我害怕成为那个多半中的一员,因为有可能一无所获,或获之甚少,也许还没来得及找到唯一而又独特的东西之前就变老了,时间在流逝。
我想起了Iijima先生,他在1991年发现了碳纳米管,按常理2010年度的诺贝尔物理奖应该是有份的。这次Graphene 2011邀请先生做特邀报告和一个下午的会议主席可能是对他的一种肯定和致敬,先生毕竟引领了将近二十年的纳米领域研究潮流。一个题外话,有国内同行为他鸣不平,“想当初碳纳米管火热时,Iijima周围的人是前呼后拥的,而如今,你看他一个人坐在那边”。但我见到的Iijima先生坐在那边,依旧在忙他自己的活,盯着电脑、喝着咖啡,宠辱不惊。其实追随和模仿并不可怕,当年Iijima先生就是因追随C60而发现碳纳米管的。关键是能否找到属于你的独特的东西。Geim似乎不屑追随和模仿,这次会议原本由他作一个大会报告,后来不知何因没有参会。在一次采访中,记者问Geim为什么当时会想到去做石墨烯?他提及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不追随和模仿,原话是“做石墨烯源于我的一个科研恶习,在那一段时间里,我关注做碳纳米管的那一拨人,恶心他们时不时地声称发表了这样或那样牛的工作……”。看着Bilbao美术馆中的作品,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无论做石墨烯,还是不做石墨烯,无论做热门、还是冷门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沉下来钻进去,以自然为伍,如同坐在美术馆前看书的那位老人,身处闹市,心无旁骛、静如止水,惟有那样才有可能接触经典、接触永恒。
四
无论做基础性的、还是工程性的,无论在哪个方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喜欢自己的工作,将所做的工作做深、做到极致,哪怕是无人喝彩。作为个体,一生能否做重要工作,因素很多,有无数的变数,但一个工作只要是用心的,即便只溅起水花、流为碎石,都可能具有永恒价值的,这些工作可为后人铺垫、给后人指路。若将经典工作比作一栋大厦的栋梁,假如做不了栋梁的,可以作沙石、作土瓦、作为墙角,将沙石百炼、将土瓦墩实,将墙角夯实,如此同样可参与构建坚固大厦。记起蔡少棠(Chua LO)先生的一篇论文(Memristor-Missing Circuit Element), 1971年发表于IEEE Transactions on Circuit Theory (CT18, 507:1971) , 发表后的37年内他引才20次,但正是此工作为惠普(HP)公司Williams团队寻找Memristor器件提供了至为关键的理论指导,2008年HP公司终于找到了蔡先生预言的忆阻器(The missing Memristor Found, Nature 453, 80:2008)。
从离开Bilbao美术馆、坐在地铁赶回会场的过程中,我一直在记忆中搜寻一位西班牙画家的作品,那就是毕加索。Bilbao美术馆中并没有收藏毕加索的画,甚至可能还没有其它所谓重量级画家的作品,但这并不影响人们的视觉和感觉,美术馆按自己的能力收藏了经典和作品,即便是无名氏的。馆藏与其体现的精神是一致的,市民可常进去、就像进邻居家的花圃,一朵花、一棵树,均散发泥土气息,以此沐浴民众,分享前人对美的理解、激发后人对美追求和创新。我依稀又看到了那些正在临摹作品小孩脸上的笑容,在那些笑脸的心中,对所有的、哪怕在成人眼中是最微末的都兴趣盎然。
做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因为所有的都有可能成为经典、成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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