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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师兄王成章(1966—2014) 精选

已有 6414 次阅读 2015-10-18 17:00 |个人分类:往事追忆|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留学美国, 英年早逝, 心脏, 〖扑阄锢

  昨晚忽然收到十多年不曾联系的老友吴川的一封电子邮件,说我的师兄王成章已于去年12月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享年48岁。

  老王乃刀刚火辣的湘人,市级高考理科状元,1988年北大物理系毕业,1991年夏取得硕士学位,旋即赴美至威廉玛丽学院留学,师从Henry Krakauer。Henry是犹太人,他的父母随祖辈于上个世纪30年代从德国流亡美国,在轮船甲板上邂逅,少男少女一见钟情竟私定终身,故事要比Titanic电影精彩许多倍。老王和妻子付淑芳据说也是一见钟情,从湖南到北京,最后安家在威廉斯堡。1995年老王博士毕业,恰逢妻子被计算机系录取为硕士生,于是他留下来跟Henry做了三年博士后。付大姐在国内学的好像是文科,那年又怀了孕,她的作业好多是由老王代劳,让他练就一手犀利的编程技术。

  我于1997年8月来到美国,子夜时分飞机降落在里士满机场,吴川在出口举个牌子接我。吴川乃京城人物,自然口若悬河注而不竭,物理系的掌故、中国学生的轶闻大都从他嘴里得知。第二天吴川带我去物理系,在走廊撞见老王。老王中等身材脑门宽阔,昂首阔步虎视龙行,湖南腔普通话快捷生猛,就像黑人说的英语,一不留神就如坠云雾。那时威廉玛丽学院物理系总共6名中国学生,当年新来四个,前一年来了两个,老王是元老前辈,我们有事总爱找他帮忙,没事常到他的办公室吹牛侃山。湘军子弟能说会道不亚于北京地痞,语言丰富声色俱全,透着机智幽默和书卷文气。

  我在第一年和同学老聂合租一所公寓房,里面没有任何家具,唯有厕所厨房亮灯。最初几个星期,我们在厨房站着吃饭,靠墙席地而坐完成作业,天一亮就骑车赶往学校上课。我们逐渐添置的桌椅沙发床垫和灯具,大都由吴川和老王运回。周末购物,常与吴川和老万同行,以便蹭他们的车。晚上四、五个快乐的单身汉不时啸聚于我和老聂的住所,饮酒打牌海阔天空。

  有天晚上老聂在饭桌上对我说,老王出事了,车子撞得稀巴烂,还好人没受伤。那年他们夫妻两个忙得焦头烂额,便把他的岳父请来照看儿子。老王的父母年迈,而岳母身体不好。不料岳父呆了不到一周就走了,只因不让他在室内抽烟。他们只好轮流在家照看儿子。那日老王带孩子去接老婆,车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儿子忽然哭闹不休,他昏了头,居然脚踩油门回身举着奶瓶喂儿子,不曾注意交通灯变红,全速撞击横向行驶的一辆车,登时满地碎片,连他的眼镜都不翼而飞粉身碎骨。幸好撞着无人的后座,但也让那人魂飞魄散,恼得上庭告他二级谋杀。老王颇费了些银子才摆平此事,逃脱牢狱之灾。开庭前几天,我碰见老王,他依然气定神闲谈笑自若。

  我想这大概是他信教的缘故。那年我和老聂周五晚上大都去查经班。老聂学的是理论物理,功力深厚,颇有物理大师之气概,几次把一锅食物煮成焦炭而浑然不觉,他的博士生资格考试成绩的记录,本系至今无人打破。不知何故,他不久便皈依了基督教,虔诚得五体投地一塌糊涂,一部《圣经》倒背如流,世间少了一个物理学家多出个聂牧师。那段时日查经班成了我和老聂的舌战,虽然我们私下关系极好。老王一家也常来,但他很少参与这无休止的鸡同鸭讲的争论。有一次我们三人周日同去教会,我和老聂在车上又开始论战,司机老王说道,你们两个都年轻气盛,其实都不了解什么才是基督教!

  第二年五月我要选择导师,好在暑假开始科研。我想跟系主任Walecka做粒子理论,便和老王商议。他建议我不要做这方面的研究,因为工作很难找到。他说你看我们系的Chris Carone教授,MIT的本科,Harvard的博士,博士导师是诺贝尔奖得主,也不过在这儿混碗饭吃。你要是学那玩意儿,大概会饿死,或者靠你老婆养活,不如找Henry做固体物理计算,至少工业界还有些机会。之后我上了一年Chris教的量子场论,发现以前学的量子物理、电动力学都是小儿科。Chris每周给我们只留一道题,我却熬夜到天明也做不出,只好第二天跑去找Chris求援,他像吃蛋糕那般容易地画着费曼图讲解。我心中暗想,幸亏听从了老王的建议。

  那个暑假,我跟老王学习第一原理计算。那个上万行的程序,是Henry和他的学生、博士后多年累积的心血,虽然运行良好,但业余程序员们写得十分率意,看上去好似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老王接手后做了大量整理,使之尽可能结构化,增加许多解释语句,然后才着手编新的程序段,实现新功能,使我的后续工作容易多了。后来我有问题打电话问他,他依然能够不假思索地说出该在程序的哪个地方解决。

  那时老王已找到工作,很快将去康州一家飞机制造公司担任工程师,从事空气动力学计算模拟,而吴川也要转校去Wisconsin–Madison学医学物理。临别之际,我们在查经班为他们饯行。老王发表了一通热情洋溢的演说,而吴川朗读了一段《传道书》:“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在他们搬家前两周,我的妻子从上海飞来,一年久别终于在美团聚。我春风得意地开着新买的二手破车,与她四处兜风,很快把威廉斯堡的地面全给压了个遍。一天傍晚,我们无意中开进老王住的小区,便下车拜访他们,他开门一看大喜,连忙招呼我们进来。只见他家遍布大大小小的纸箱,儿子Jeffrey正爬在上面玩耍。老王大声道:小付,别做饭了,我们一起出去吃!

  几天后我和妻子去送行,望见他们家门口停着一辆18轮大卡车,几个身强力壮的黑人兄弟,轻松麻利地将纸箱和家具装上车。学校的中国学生来了近一半,付大姐抱着儿子与几位女生说笑,老王满面春风地跟我们一一握手,而后三人钻进小车远去。

  从此我与老王的联系很少。最初几年圣诞节时我们互寄一张贺卡,后来只在换工作、生儿女等重大时刻相互通知一声,以免失联。17年来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在我毕业前昔,他有些腻味空气动力模拟,想重回学术界,便跑到学校找Henry。Henry带我们到镇上饭店午餐,三人从物理聊到各自的家庭。Henry的太太是位著名的心理学家,出版过几本书,而老王闲时爱读闲书,一次他在书店发现某畅销书作者的姓氏居然是Krakauer,以为导师业余时间写书消遣,翻开一看却是师娘的大作。

  我毕业后与Henry至少每年在物理学年会上见一面吃顿饭,席间有时我们谈起师兄,Henry惋惜他没有留在学术界,再想回来就难了。两年前我收到老王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说他现在工作轻松生活惬意,这几年不打网球迷上了高尔夫,周末常和付姐一起去挥杆。他的两个儿子都长大了,大儿子已比他高出半个头,不再需要那般操心。我回信请他冬天来科州滑雪喝酒。他答应说过几年冬天全家来丹佛玩一趟。

  想不到他将永远爽约了。


201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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