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驶向极限的帆——纪念老棒(1973.12—2017.5) 精选

已有 10843 次阅读 2017-6-7 23:29 |个人分类:往事追忆|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大学, 回忆, 极限, 运动, 军训


老棒名叫陈昱,是我大学同班。我们90核,共计29个质子和1个中子(一个质子耦合了唯一一个电子)。这样严重畸形的铜核,自然很不稳定,总是处于高激发态,能量(主要是动能)严重过剩。其中最过剩的,肯定要数老棒。

先说明一下,我们班绰号里带“老”字的很多,其含义决定于它是形容词还是副词。作形容词的,比如老宋、老唐、老卢等,带头大哥也。作副词,则是对牛人的尊谓,表示某种技艺、特征、本领、性格等等出类拔萃,或异乎寻常。比如老牛,千万不要理解成aged cow,因为当我们都是光棍,只会晚上卧谈大会瞎吹时,他不吭声便有了老婆,你说牛不牛?又比如老得,这小子岁数最小,却少年老成,军训时晚上坐在床中央,跟打坐的大和尚一样稳当,头顶一床军被,打着手电,有条不紊正饕餮牛肉罐头时,被区队长抓住,还以为他当晚荷尔蒙急剧过剩呢。还有老便,九头鸟鬼点子最多,什么方便他干啥,比如那时我们被迫早上绕学校围墙跑步,老便逾墙而过,一早上能搞好几张跑步票,虽然颇有不如某寝室私自印刷,四处兜售。有次他那漂亮的姐姐来北京,老便比较激动,翻墙时摔瘸了腿,一瘸一拐龇牙咧嘴把票给挣了,然后卧床不起,打发我和老宋晚上到北京站接人。

牛人中的牛人,非老棒莫属。老棒不是ancient stick,虽然17岁的老棒和43岁的老棒,体重完全一样,都是55公斤,1米69的个头,皮下只有粗壮的血管和肌肉,膏腴全无,看上去的确像根结结实实的打狗棒,但老棒的确切含义是eminently excellent。

老棒棒在哪儿呢?

首先老棒是运动家,陆上是神行太保,水里是浪里白条,雪山的飞狐,冰面剑气冲霄的三少爷。当然老棒不是万能的,他不会篮球,也不踢足球,只为本班热水瓶杯寝室联赛出场过四次,横冲直撞,全凭两条铁腿开路,人见人怕。老棒打游戏也不在行,却很痴迷,极度好奇下一关将会出现什么,为此他专门花钱雇人打游戏,他站在一旁,一边喝着蛋白饮料补充健身所需的营养和热量,一边瞪圆了眼珠子,看得津津有味,废寝忘食。

老棒最拿手的是长跑,他是我们班当之无愧的冠军。老便便是翻一早上墙,累得阑尾发作,把两条腿和两条胳膊都摔瘸了,也没老棒正儿八经跑来的一半票多。老棒在京师七载,每天少则5000米,多则10000,除非冬雷震震夏雨雪。他于美国留学工作其间,多次参加全程马拉松,3个半小时的成绩,乃业余高手。我们在信阳军训长途拉练前昔,晚上一大群人跟着老棒绕着那个巨大的操场傻跑,企图消耗多余的荷尔蒙,只因在那可恶的集中营里,女生被编作两个独立的中队,住在戒备森严的两座大楼里。

那年北大理科新生全被莫名其妙地发配到河南信阳,就差刺配沙门岛了。核物分在六大队27中队1区队,老棒是1班班长。1班乃队列班,纠集了体型和脸型比较正常的12个人,不收驼背、罗圈、鸡胸、对眼、满脸横肉、尖嘴猴腮、獐头鼠目、獠牙锯齿,连玉树临风的老便也没入选。老棒若是生在战争年代,既可以作沙场点兵的主帅,也可以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攻城略地,胸前挂满铁十字勋章,其单兵、射击、队列、越野等诸项军技过硬,赛过职业军人,却没有机会枪林弹雨,不免万分遗憾。有一回他报靶时脱下军帽,用报靶的蜡枪挑在标靶背后,想人为制造战场上才会有的累累弹孔,不料他们班的神枪手当场击碎了帽徽,被全队点名批评。

那时老棒爱在军校宽敞的宿舍里上身赤条条地打熬筋骨,或悬在桌椅上十指俯卧撑,或浮在床上学李小龙演示龙旗,又名神龙摆尾:双手抓住床杆,身体绷成直线,与床面平行,然后缓缓升至垂直,再返回平行。此等高难动作,本班唯有八块腹肌清晰如希腊雕刻、身体轻盈如燕子李三的老棒方能完成。但因体重太轻,老棒在掰手腕的日常比赛中很吃亏,只能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便、老马之流。

老棒酷爱军旅,只恨军训一年太短。他极其适应井井有条按部就班的生活,喜欢做超级费力特别无聊的事情,比如叠被子、打背包、踢正步、修田埂。老棒回到燕园,被子也常叠成一块豆腐,床铺跟在军校一样,白床单一尘不染,衣物整整齐齐,就像他计算机里的文件和目录那样。他对各种不断重复的机械运动,比如跑步、游泳、卧推、举哑铃、俯卧撑、引体向上、仰卧起坐等等,极度入迷,乐此不疲。

在军校期间,老棒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场景,除了他吃饭巨慢每口都必需咀嚼固定的次数,声情并茂地讲述未央生和权老实的故事(老棒说他读的那本破书里错别字实在太多,他提笔一一纠正反复校验,才传给别人),给我演示针线缝衣的若干技巧,在午后灿烂的阳光里我们坐在树荫下观看他汗流浃背地大声指令一个班猛练队列,就是老棒深夜带领我们跑步,后来被美国某导演重现在风靡一时的电影《阿甘正传》里。老棒在很多方面像极了阿甘,比如跑步的姿势,锲而不舍的精神,一丝不苟的态度,实话实说实事求是的品质,百分百的表里如一。比如他在实验室下载某类视频,每秒流量只有几百甚至几十个字节,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忙乎几个小时,只够小饱眼福几分钟,老棒愣是下载了上百个。

但老棒是智商超过180的阿甘。他做实验比下载视频还要严谨精细,每种仪器使唤起来得心应手,件件调拨得恰到好处,信号清晰有效。他的实验报告总是洋洋洒洒几十页,实验步骤和实验条件无分巨细统统记录在案,每个数据都绝对可靠,经得起反复检验。老棒的课堂笔记跟课本一样翔实整洁,一笔一划清清楚楚,连老师说的笑话也绝不放过。

他学习全不费力,成绩始终全班前列。他有数理逻辑的天赋,再繁难的题目也能另辟蹊径。在北大读研期间做电动力学助教时,他首先对每个题目详尽所有解法,然后批改作业,自能轻松明辨极不规范的正确方法,而再细微的小错也难逃他的火眼金睛。老棒曾发明了一种新棋,据说以量子力学的四大公设为基础,因过于复杂高深变幻莫测,难以普及推广,他更失望地发现,我们只爱玩拱猪和拖拉机。而他的英语发音可以媲美原装的美国佬,我的许多错误发音都是他给纠正的。

老棒不仅可以在大学里教物理、数学和英语,而且可以做性学教授。他那方面的知识异常丰富,源自一贯认真学习,孜孜不倦,军训期间,他把信阳市区所有书店里的此类书籍一网打尽, 而在海淀书城,老棒刻苦研读比城砖还厚的经典名著葵花宝典。他常义务给我们科普,纠正似是而非的观念,介绍最先进的技术,规范随意瞎用的科学术语,讲解那些较为生僻的生理学英语词汇。

老棒不仅是理论大师,也是实践专家,身体力行推陈出新,为单身汉开创了一些独特的法门。但老棒一向最不缺的就是女性崇拜者和女朋友,至少拥有一个加强班。老棒的第一个女朋友叫A,是他的高中同班,没考上大学,在商场做售货员。我没见过其人,只看过老棒一直珍藏的那张照片。A面容清丽眉目忧郁,宛若旷谷幽兰雨后梨花。老棒被迫与她分手后的一个异常寒冷的的冬日暮晚,北风呼啸大雪纷扬,他抱着A给他的礼物,特别是那双洁白无瑕的布手套(上面大概有A的刺绣或名字),放声痛哭,扔进火炉里,焚烧净尽。

他的第二个女朋友B,也是高中同学,来过北大。那一日老棒在楼梯间撞见我,跟B介绍说,这就是那个文言翻译的作者。那是老马讲的一个荤笑话的文言版,老棒爱如珍宝,认认真真抄写下来,假期朗读给B听。B认为这是她听到过的最有趣的笑话,没有之一。有段日子,老棒总爱得意洋洋地跟一帮垂涎三丈的瓜众们,吹嘘他和B的故事。老棒的吹嘘如果不是100%的事实,那至少也有99.9%的真实度。不料第二年,B玩期货发了横财,还榜上一大款,两人欢乐地开着宝马来找可怜的老棒。

第三个女友C是北邮的,老棒在火车上相识,仅靠一盒他录制的磁带,便轻易俘获了芳心。老棒歌声曼妙,绕梁三日,中文英文俱佳,通俗、美声、摇滚、乡村都能演绎出极富穿透力的棒式风格,乃本班歌星,晚会主力。老棒演唱的曲目里,我最喜欢的两首是齐秦的《花祭》和Rod Stewart的《sailing》。老棒从健身房或游泳池回来,不管春夏还是秋冬,总在水房里,一边惬意地冲凉,一边深情地歌唱,《花祭》和《sailing》是固定节目。他唱的《花祭》比齐秦更无奈悲伤,他的《sailing》孤独迷茫而遥远,以至无垠,奔向海天相连的极限,仿佛一个人心中的世界。我还喜欢他唱的《蜉蝣》,歌声仿佛原野阳光,明媚而苍凉,穿越岁月经历青春,浮游天地人生。

老棒和C因为关系发展迅猛,所以分手快捷爽利,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之后他还有D,E,F,G……传说有几个女孩千里迢迢进京,只为见老棒一面。但这些都是道听途说,我生怕写错,故省略不记,只有他和A,B,C的故事,乃亲耳如是我闻。除此之外,老棒在美国有两任前妻,并无子女。我感觉老棒和本校毕业的许多人一样,并不十分喜欢家庭生活,不愿被任何东西拘束或局限,即使人在家庭身不由己(人在江湖,怎会身不由己?古龙喝高了XO尽瞎写),心中也永远怀念那一段天马行空仗剑江湖的生涯。

我认为老棒的最爱是初恋。大概只有那个忧郁而美丽的女子,或许能改变老棒一生在骨子里如他的名字(陈昱)那般沉郁的质地。老棒是个非常重情之人,慷慨仗义,热心做人低调做事。他和一位前妻离异后,仍旧给她身份,在经济上帮助她完成学业。跟老棒交往密切的大学同学,都认为自己如果发生意外,老棒是最值得信赖、最可托付的朋友。

但他对于情感极度克制。他那些失落的爱情,就像火炉中焚化的手套和明信片,消失得一干二净,唯在内心积雪,从不凝固,也不消融泛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流泪,即使在大学二年级,他的父亲出事,因锅炉爆炸意外身故。那天傍晚,他听闻噩耗,姿态和面容竟与往日无异,只是眼中充满悲楚,语调略显低沉,十分镇定地告诉我,他为何今晚要和他们去火车站回郑州。

大约一周后,老棒从郑州回来,很长一段时间,说活较少,连一向酷爱的长跑和健身都暂时停顿了,抓紧一切课余时间,刻苦钻研流体热动力学。他跑到清华园,向机械工程系的教授请教,设计了好几个维象模型,有一堆变量和参数,试图精确求解锅炉爆炸的原因和机制。这些看上去并不复杂的方程组,虽然只是遵循牛顿方程和统计规律,却比恶名昭彰的薛定谔方程还要难以捉摸,老棒推理演算了上百页,终究无法定论。

即使老棒能够算出来,以一己之力,哪里能够撼动法院只将那几个锅炉房的小工人绳之以法的判决。老棒当时对社会有着像爱因斯坦一样naive的观点,认为某种理想主义是可以在人类社会实现的,与我有过争论。我们都无法说服对方,但我了解他为什么这么认为,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跟他一样,那么他的观点或许是正确的。

我和老棒交谈最深入的一回,是大四那年一次醉酒。同学们回忆老棒,都认为他对烟酒非常自律,从来没有喝醉过,也没有持久难戒的烟瘾。老棒抽烟不多,却很职业,能用鼻孔将嘴里冒出的白色烟雾全部吸纳回去,然后吐出近乎完美的烟圈。我们在读研期间某个夏日傍晚,用罢晚餐,四个真假烟鬼聚在一间宿舍,关严了门窗,一边侃山,一边狠狠过烟瘾,直到满屋子香烟缭绕,一米之内看不清人脸,熏死了屋里所有的蚊虫。我和老棒都被尼古丁折磨得跑到宿舍楼外干作恶,头晕眼花金星闪烁,而那两个真正的烟鬼若无其事,叼着大烟背着书包上晚自习去了。

那个醉酒之夜,好像是春末,我坐在未名湖边的木椅上抽烟。接近毕业,湖心岛远比往常热闹,传来阵阵啼哭与欢笑,歌声和吉他,嘶哑着腔调来回锯我的耳膜。我起身正要回宿舍拱猪吹牛,忽然撞见老棒,没说几句话,我们就决定去校门外的酒店喝酒。

我一直以为,不在校门外的小酒店深夜酒醉几回,便不算读过大学。在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小小的酒店满是买醉的学生,他们大概全都认同我的想法。也许是因为那个女服务员的面容,有两三分像照片里的A,老棒那晚饮酒毫无节制,和我分了大半瓶二锅头。我们谈起从前、现在和未来的爱情,商略前程、生命和死亡。老棒爱读历史、哲学、传记和科普,他买的《第三帝国兴亡》和《混沌》我都借来读过至少两遍,我从图书馆找来的一个俄国人写的《爱因斯坦——生、死、不朽》,被他瞧见,读得通宵达旦。

我们的许多观点不谋而合,只有一处大相径庭:他不愿经历衰老。老棒每天长跑,经常去健身房、游泳池的目的,并非为了活过120岁,而是力图冲击身体和精神的极限。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身体状况,在体能上接近极限,才能为其在精神上挑战极限创造必须的条件。从他做每一件事情都竭尽全力试图完美来看,他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热情洋溢地冲击着生命极限的人,愿以有限之身领略宇宙、人生之自由辽阔,未有限制。因此他不愿面对因体能严重下降而精神随之萎顿的暮年,希望像他崇拜的偶像之一李小龙那样,生命定格于接近极限之盛年。

我不认为他只是随口说说,因为他从来没有违背过口头承诺。我也不认为他说的没有道理,一个人活得再长,哪怕真的活过120岁,与生前、生后无尽漫长的时间相比,都可以忽略不计。我赞赏他以有限的生命实现可能的无限,以精彩亮丽宛若夏夜流星般的华美璀璨,作为生命存在的证据或者意义。但我从不认为生命需要任何意义,无论精彩纷呈还是无聊苦闷,所有的生命来自虚无也终究归于虚无,就像那个有着29个质子和1个中子的铜原子核,百年之后终将完全湮灭,不留一点痕迹。

但这个过程的具体细节却无法预测,即使用尽世间所有的计算能力。我们的世界处于可预测和不可预测之间,因此生命才值得存活:如果完全可以预测,那么生存是件多么无聊乏味的事情;如果完全不可以预测,我们将永久地陷入愚昧和恐惧。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个很不稳定的铜核,终有一日肯定会衰变成镍核,但谁也没有预测到,这竟然发生在一周之前,并且发生在老棒身上。

1998年老棒进入密歇根大学读博士,做了数年postdoc,之后一直在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附近的公司从事医学物理的科研。他在业余时间,除了长跑、健身、游泳、滑雪、溜冰之外,还迷上了帆板运动。这是一种是介于帆船和冲浪之间的新兴水上项目,帆板由带有稳向板的板体、有万向节的桅杆、帆和帆杆组成。运动员站在板上,利用吹到帆上的风,通过帆杆操纵帆,靠改变帆的受风中心和板体的重心位置在水上转向,可在海上或江湖中行驶。

老棒是在梦到她湖(Lake Mendota)上进行帆板教学和考核的时候,被一艘快速行驶的机动船撞倒,头部重伤不治。他自2009年加入胡佛俱乐部(Hoofer Sailing Club),从2012年开始志愿承担帆板教学与考核任务。他在介绍帆板的视频里说这项运动最大的特点,是在二维水面里完全享有自由度,可以任意旋转板上风帆的角度,然后他在梦到她湖上借风破浪驰骋纵横。那蔚蓝的湖水看上去一直连到蔚蓝的天上,当他和帆板驶向天空与湖水的交界,然后消逝,他的生命便像一叶驶向极限的风帆,终于抵达他一生追求的化境。那里有十方国土,千万宇宙,辽阔无垠的世界里,唯有不朽之精神与极限之光速,永远运行于诸天之外、时间之外、物质之外。

老棒安息。

2017.6.7


核物90级合影,第2排右一是陈昱

队列班合影,后排左一是陈昱

陈昱身后是梦到她湖(Lake Mendo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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