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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苏州人,从0岁到17岁都生活在苏州景德路44号,那里地处苏州市中心。虽然几十年生活在北方,做过自己家的地方还有好些,但是晚上做梦,只要是“家”,一定是苏州景德路44号,从来没有别的地方。
据家母告诉我,我家最早住在苏州东中市。中市这个名称就标志着繁华,它的西端是在《红楼梦》中被称为天下一二等繁华之处的阊门,东端是接驾桥。那里自古为“天下街市胜”,但在太平天国时焚于战火,战后重新建设,又有中兴气象。可是几十年后,倭寇侵我,中市街再被破坏,于是一蹶不振。从日伪时期开始,市中心的观前街,成为最繁华之处。家父在东中市的画室被焚于民国二十六年,但是一家人总要吃饭,于是,第二年,1938年,在景德路44号重开画室。
景德路44号原来是一家裱画店,字号“积宝斋”,主人名华道勤。华道勤先生是有名的裱画匠,苏沪一带的名画家如吴湖帆、吴待秋、樊少云等都找他裱画。由于许多画家常住上海,华道勤也就去了上海。苏州积宝斋盘给了华道勤的侄子华凤笙(家父家母都称他的小名阿宝)。但是很不幸,华凤笙先生遇到了一笔日本人的生意。由于耽误了交货日期,或应答言语“不当”,被抓进了宪兵队,打得两个多月不能起床。这样,他再也不敢开这个裱画店了,关门歇业。
华凤笙的老家在浒墅关附近。家父家母携我姐姐逃难(战争时城市会挨炸,居民出逃,现在电视上常常可见),就逃到华凤笙的村子里。回城后,原住处已经被炸毁,画室也已被人洗劫(有一些不怕死的,并不逃难,在城里趁火打劫)。于是,第二年就搬到了原来积宝斋的这个地方。
景德路44号是一个很普通的沿街的房子,楼下是门面,门面后头是客堂。楼上两个房间,前后两个房间之间是一个天幔。天幔是旧式房子的一种结构形式,即加了玻璃天窗的天井。这样,既增加了底层的室内面积,又改善了底层的采光。在客堂间后面还有一个灶披间,灶披间上面是阁楼和晒台。房子的主人据说在上海,连家母都没有见过他,来收房租的是他的代理人。房东有的只是一个房子空框,所有的门窗、地板、隔断等等装修都是积宝斋的,我家搬去,阿宝就把这些卖给家父了。我小的时候感到很奇怪,与别家不同,我家的墙壁都外加一层松木板,后来才知道这是裱画所用。到了50年代末,这些板壁、隔断等等都换了钱,填了肚子。天幔也因失修而拆除,成了天井,楼下砌了墙,黑乎乎的。
我家搬到了景德路,华凤笙先生的兄弟华凤鸣做了家父的学生,学习画人像。不过他没有出师,“逃”走了,后来知道,他去投了新四军。(我想起了老舍的《四世同堂》,年轻人逃出城去,参加抗日,绝非胡编)。华凤笙先生在解放后到北京进了故宫博物院,在那里裱画。他63年还到我家看望家父。我在北京读书时,家父曾让我去看望他,但是我以为也没有什么事情,我对裱画又不感兴趣,因而没有去。那时我真不懂事。
40年代,为了有固定的收入,家父做了职员。44号的门面上添了一个柜台,坐在柜台后面的是篆刻家张寒月先生。张先生少家父四岁,早年家中开米行,家道颇为丰裕。但他一心艺术,先学绘画,后专攻篆刻。早年受当时的绘画、篆刻界泰斗吴昌硕及其高足赵古泥先生指导,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艺术家。他成名甚早,二十五六岁时即与张大千、张善子昆仲过往甚多。结识萧蜕庵、陈迦盦、樊少云、吴待秋、吴湖帆等书画名家。那时也不得不摆摊以为人刻图书(苏州人称名章为图书,此亦古义)为生。张先生经华道勤先生介绍,曾去上海发展了几年。但是后来又回苏州。
张寒月先生自幼归依佛门,为居士,拜中国净土宗大师印光法师,法师为其取法名德经。因此,张先生终生茹素。家母说,张寒月天天青菜豆腐,豆腐青菜。在我家前面摆柜台多年,就像一家人一样。在空闲时曾为我(我那时还不甚懂事)用南瓜蒂刻下“大诚”二字名章,到了我略大些,见此名章,才知道原来这大诚二字还有如此写法。1974年春节以后,因为要请张先生刻一名章,我陪同家母去观前街承德里张先生的寓所。二十多年不见,张先生清楚地记得我家弟兄的名字,一一询问现在的情况。张先生后来百岁而终。现在还有人组织张寒月研究会,研究其艺术成果。
当我在六七岁真正记事的时候,景德路44号的门面上已经换写成了“程文祥湖笔庄”。程文祥先生是湖州人,比家父略长二三岁,我称之老伯伯。(过去,凡父亲之同事、朋友,无论略长或略少,均呼之伯伯、老伯伯。如张寒月先生少于家父,我也称之老伯伯。只有少父亲近二十左右岁的,才能称阿叔。这是过去的规矩。)程文祥先生住在通和坊,湖笔作坊也在那里,全家上阵做毛笔,在我家门面上是门市。但是在账台边上也有一个小桌子,做毛笔用的,在没有顾客时仍然可以做生活。程伯伯有二子一女,女儿礼英最小,一只眼睛不很好,比我大两岁。我们有时在一起玩,可是她还要干活,刚玩一会,就会被叫回干活,梳毛做笔。我要讲的是程文祥先生的长子,名礼荣,又名程良,比我大二十来岁,我称之程良阿哥。(现在网上都说他字礼荣,这个肯定不对,礼荣是他的名,他家这一辈都排一个礼字。至于程良,可能是他开始画画时给自己取的艺名。)
程良好画画,曾拜画家朱竹云为师。二十几岁的他,当时在苏州已经有的小名气了。我记得当时他画了“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两张画像,并排挂在店堂里,很是神气。
到1955或1956年,手工业合作化,程文祥伯伯和他们一家人都“合作”进了湖笔厂。程良经华凤笙介绍,到北京解放军总政文工团工作。他曾经是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美工。解放后,中国的艺术重心无可争议的移到北京。在北京,程良结识了许多书画名家,得到他们的指导。在这方面,他有一个独特的其他人难以相比的优势,那就是他是一个做毛笔的高手。凭着他的谦虚好学,又能做得大师们最得手的毛笔,所以他得到了王雪涛、启功等许多名家的指导,终于成为有相当成就的花鸟画家,特别以画梅花著称于世。前三四年,程良先生不幸逝世了。
苏州景德路44号只有一丈来宽的小门面,在上世纪30-50年代,就联系着好几位很有才华的艺术家。我们的其他邻居,也有很多有趣的事情。现在,那里已经面目全非,都变成钢筋混凝土的商业大楼,与全国其它城市的商店没有多大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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