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9日，将后备箱塞满书，剩下的300多斤书物流回家，只留下两本陪我度过接下来的几天。其中一本是张维迎的《回望：一个经济学家是如何成长的》，张维迎结合他个人的经历，认为人生是一连串的偶然，人生根本没法规划。我自己的职业经历生亦是如此。

毕业至今16年，回望过去，如粤语歌曲鼻祖许冠杰在他的《世事如棋》里唱的：仓促岁月，世事如棋，每局都光怪陆离。

南粤寻梦，来回奔波

2010年7月中旬，我萌生了离开中车的念头，给广佛地区一些公司投了简历。当时大部分简历以邮件的方式投出去的，现在邮件还保留着。查看邮件，第一份简历7月16号投出，最后一份8月1号投出，半个月一共投出23份简历，收到3家公司的面试通知。

最先给我面试机会的是佛山禅城一家生产压缩机的公司。那时没有微信，没腾讯会议，先电话简单沟通，了解一下基本情况，正式面试需到现场。我买了晚上的绿皮火车票，从株洲出发，摇晃一晚，第二天早上到广州。

广州坐大巴到禅城，再打出租车到公司。虽然公司规模比中车小得多，但是公司整体面貌干净整洁，大厅宽敞明亮，公司门口的马路比中车门口那条车水马龙，摩托车横冲直撞的马路宽敞得多，周边市容市貌更加现代化，总之第一印象不错。

面试官由HR和研发部领导组成。HR问了我家庭、生活及职业意向等问题。研发部领导除问了我会不会日语之外，没有问我任何问题，他简单地介绍了公司的研发现状和未来的规划。最后HR问我期望待遇是多少，我给了一个期望范围。然后他俩出去，过了几分钟，HR一人进来，说恭喜我，录用了。还不错，待遇在我期望范围的中间偏上水平。

一次面试就拿到offer，找工作还是挺顺利的嘛！

刚回到株洲，又收到佛山禅城某家公司的面试通知，我又以同样的方式回到广州。到公司时正是他们午休时间，我在办公室门口站着等了一会。转眼间雷声大作，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我还被一声巨雷惊吓了一下。

这次面试官由老板和HR组成，HR几乎全程没有出声，老板也没问我太多问题，我现在还记得老板跟我说了大致意思是这样的话：“大公司一个萝卜一个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同样的事，这种人徒有大公司的虚名，其实生存能力很低，离开大公司什么都干不了，幸好你现在离开了。”

当时听到他这句话五味杂陈，似乎有道理，又好像在“侮辱”我这个大公司来的人。

以现在的认知看，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不管大公司还是小公司，长时间在同样的环境里，做同样的工作都会温水煮青蛙，让人的技能单一化，失去竞争力。单一技能精深化可能适应于确定性的时代，在不确定的时代，技能需要多样化。掉进水里，绘图和写代码能力都救不了你。

面试完，HR送我出去，跟我说这个行业前景挺不错的，希望我加入。但是直觉告诉我，我不愿意和这两个人共事，虽然我很难用语言描述他们有什么不好。话说第一印象往往是靠不住的，但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很多时候第一印象还是挺准确的。我没有答应他们的邀请，他们也没再联系我。

回到株洲没几天，我又收到顺德某制冷设备公司的面试邀约邮件。该制冷公司在顺德大良，离女朋友工作的单位只有六七公里。制冷公司也是大公司，顺德又是家电之都，进这家公司以后选择机会也会比较多，所以能拿到制冷公司的offer是最理想的，我再次坐晚上的绿皮火车回去。

面试官还是两位，一位是HR，一位是技术负责人。不过这次的技术负责人是女性，看起来40岁左右。这次面试技术负责人问了我不少专业问题，记得有个问题是这样的：

“连接有哪些形式？”技术面试官问。

“嗯，嗯……。”没有上下文，我其实不太清楚面试官说的连接是指什么。

“装配时，零件之间用什么方式连接起来？”面试官看出了我的疑惑，她进一步解析说。

“哦，螺栓连接、铆接、焊接、键连接等等，螺栓连接是最常用的。”我麻利地回答。

问完专业问题，技术面试官又问我职业意向，我说我倾向于做研发。面试官说他们招聘的是工艺工程师岗位（HR预约我面试时没说是工艺岗位），我说我不太想做工艺，当时在我心里做研发要比做工艺更有水平。两位面试官出去了，我在里面等。一串专业问题我回答得都不错，沟通也很愉快，我认为十有八九是能录用的。

一会两位面试官进来了，那位女面试官跟我说：“很抱歉，你的职业意向跟我们的需求不符。”不需要等通知，我当场被拒了。我只是说倾向于做研发，又没说一定要做研发。“算了吧！”我心想，说不定专业问题回答得好只是自我感觉，人家未必认为好，人家只不过拿职业意向不符来拒你而已。

意外邀约

我又坐晚上的绿皮火车回株洲。回到株洲两三天后的一个上午九点左右，我接到一个佛山打来的电话，对方确认我的姓名后不是问我的情况，而是介绍他们公司的情况。说他们是香港震雄集团下面做液压马达的公司，地址在顺德凤翔，问我现在在不在顺德，还说公司总经理要见我。

挂了电话，我觉得很奇怪，我并没有给液压马达公司投过简历，那时我对液压都没多少概念。况且，我一个毕业生，用得着总经理来见我吗？我怀疑是传销组织。

我女朋友说凤翔离她们公司只有三四公里，要不去看看是否真有这家公司。她坐公交车去核实，确实有这家公司，不过看起来公司很小，办公楼和厂房都比较老旧。她还问了保安公司是做什么的，保安说是做液压马达的。我也上网查过，的确有这家公司。问题是，我没给这家公司投过简历，他们怎么找到我的？

大公司我已经见识过了，大不一定好，小也未必就不好。既然不是传销组织，人家也有心邀请，我再次坐晚上绿皮火车回去。

面试时，先到二楼人事部办公室，人事经理拿了份试题给我。我接过试题一看，往后一翻，都是公差、配合、工艺、热处理、材料相关的基础知识，大部分是选择、填空和判断题，这种试题对我来说比较简单。人事经理带我到隔壁办公室的一张空桌子坐下来。三下五除二，不到二十分钟我就做完交卷。

“这么快？”人事经理问。

“嗯，这些知识我比较熟悉。”

人生经理当场阅卷，“答得比之前的人都好！”她说。

批完试卷她带我去三楼技术部，让技术主管跟我谈谈。技术主管给我的第一印象面相不是很友善，技术主管看了一眼我的简历，问了我一些技术问题，还要我画图给他解析。没等我把图画完，他就说行了，起身把我送回人事部去。人事经理问他怎么样？他说他要考虑考虑，出门时回头补充说希望招有三年以上工作经验的人。我能感觉得出来，技术主管不喜欢我，我们的眼缘就不对付。

人事经理叫我回去等通知。这就奇怪了，说总经理要见我，我来了总经理并没有见我。面试之前，技术主管似乎连我的简历都没看过。当天下午还是第二天，人事经理打电话给我，居然说录用了。告诉我试用期工资多少，转正后多少，试用期多少个月等等，我说我考虑考虑。

其实不用考虑，那是我婉拒别人的托词。因为转正后的工资，还不如禅城做压缩机那家试用期的工资，况且人家规模更大，办公室和厂房更加气派更加现代化，做液压马达这家要老旧很多。这段时间，来来回回坐晚上的绿皮火车奔波于株洲和广州之间，不想再折腾了，决定去禅城那家吧。

于是我给做液压马达那家回了电话，说我考虑后决定去禅城某某公司。人事经理语气中有些惋惜，劝我不要去禅城，从株洲都回来了，去禅城只有周末才能回顺德，虽然比株洲近了很多，时间一长你也会觉得不方便，迟早你还得回顺德。我已决定了，谢谢贵公司提供机会。

签约风波，愤然放弃

2010年8月23日，周一，我拖着行李箱，从顺德客运站坐城际大巴到禅城报到。接待我的HR不是面试我的那位，我问她为什么不是面试我的HR来接待，答复是他病退了。不意外，我心想，面试时我就感觉他精神不佳，气质倦乏。

HR给了我一叠厚厚的纸质材料，有劳动合同、保密协议及竞业协议，让我好好看，她暂时走开。我几乎一字不漏一份份往下看，发现协议里面说签订保密协议按佛山市最低工资水平给员工补偿，但已算在每月的工资里，竞业协议规定离职后两年内不能到同行业工作，期间的经济补偿已算在每月工资里了。也就是说，面试时谈的工资已包含保密协议和竞业协议的法定经济补偿。

“你们这是欺骗行为！”我脱口而出。我之所以说得那么鲁莽，最主要原因是中车校园招聘时的说辞就有模糊之处，让人对他产生美好的幻想，但逻辑上你不能说人家有错，我痛恨这种行为。

“怎么能说是欺骗行为？待遇是你自己要求的，我们满足了你，协议白纸黑字写着，大家共同遵守，有什么不对吗？”

“你们隐瞒了前提，面试时为什么不说清楚工资已包含了这些？”

“我们不需要说明的，这是我们公司的规定，其他人也一样，没有人提出异议。”

“除非能修改合同，不然我不签。”

“你想想，我们公司成立这么多年了，我们是讲信用的，现在找工作不容易，认真考虑一下吧！我出去等你。”

HR出去了，我在犹豫。此前我已拒绝了两家公司的offer，这段时间坐绿皮火车来来回回折腾那么多次，找到满意的工作确实不容易。更要紧的是，我2009年底毕业，现在2010年8月底了，近一年时间，像个无业游民。我被全村人奉为“凤凰”，是村里家长教育小孩的榜样，现在的我是个无家失群雁，怎么面对老家的人？助学贷款怎么还？

我拿出诺基亚6300手机，发信息给女朋友征求意见，她给我算了一下，除去法定的经济补偿，那样的工资在珠三角确实很低，叫我别签了，回来。有时她比我更有勇气。是的，太低了。这还是其次的，更让人气愤的是感觉被人骗了，我最恨不讲信用、耍小聪明忽悠别人的人。不再犹豫，我把那叠材料还给HR，拂袖而去。

峰回路转，奇葩面试

回到顺德又上人才网，搜索招聘信息，投递简历。现在翻看当时的邮件，只有8月24日早上9:06投出了一份简历。当天下午一点半至两点之间，我居然又接到上次面试过的制冷公司的电话。

“我已去贵公司面试过了，我的职业意向跟公司招聘岗位不匹配，贵公司没有录用我。”我说。

“你已经来面试过了？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

“面试了什么岗位？”

“工艺工程师。”

“我们这次招的是仿真工程师，看你简历力学知识比较扎实，要不再过来谈谈？”

“我现在就过去可以吗？”

“可以。”

挂了电话，我立即收集身份证、毕业证、学位证及成绩单等，打了部出租车去面试。面试地点跟上次同一栋楼。这次面试官不是上次那两位，而是一位年轻的HR，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先生。

老先生板着脸进来，坐在我正对面，一言不发，面容十分严肃。把我的身份证、学位证、简历在他面前摆开，低头看我的材料，抬头看我，低头，抬头，低头，抬头，……，三四个回合，确认我不是骗子后才开始发问。

“你自我介绍一下。”老人家终于开口了。

“请问您对我哪些方面感兴趣？”我想有针对性地回答，很多面经也是这样建议的，我不想背答案一样做自我介绍。

不料，他老人家立马发飙。

“你来我公司求职，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反倒问起我来，你有多大能耐？当然是介绍你有什么竞争力。”

呵呵，老人家满头白发，却是血气方刚，脾气不小。

我介绍了我的竞争力。他很不屑，大意是说这些竞争力人人都有。

一股盛气凌人的架势又追问了我五六个专业问题，我认为这些问题对我来说都不难，但他要么不满意，要么没任何表情。最后他带着得意的表情问我：“你在其它公司没遇到问得这么深入的吧？”

“没有。”我说。

“国家大力发展轨道交通，你这家公司应该很有前景啊，怎么才几个月就辞职呢？”那位中年面试官开始发问了。

“我女朋友在顺德工作。”

“你还挺伟大的。”中年面试官说。

“我要考察你的计算机操作能力。”老先生打断中年面试官，对着我说，并示意HR去准备电脑。

“不用了！”HR屁股一离开凳子时，我斩钉截铁地告诉HR及他老人家。

老先生恼羞成怒，发飙骂我：“你年纪轻轻，说话那么张狂，能进我公司大门算你有本事，卡了！”“卡了！”他再次郑重地说“卡了”。

骂完，老先生甩手而去。

约我去面试的HR留了下来，脸色尴尬，说了声“不好意思。”我的简历证书证件被摆得一桌，我赶紧收集东西走人。不过老先生不知是不是意识到他的言行有些过头了，出门时回头对我说了声“谢谢你！”脸色也舒缓了很多。我回他，“也谢谢你”，收集完东西我便夺门而出。

世事如棋，深耕液压

回去跟女朋友说了我遇到的奇葩面试。要不给那家液压公司打个电话，问问他们还招不招人，我头脑闪过这个念头，瞬间又打住，怎么可能，都拒绝人家了，再打电话回去多不好？

反正一个电话不需要多少成本，被拒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何不试一试？几个思想斗争下来，我终于拨通了液压公司的电话。对方没拒绝我，但说要请示下领导，几分钟后回我电话，说可以去入职，工资按之前说的。第二天，也就是2010年8月25号早上，我去这家液压公司报到。在这里一干就是9年4个月，我职业生涯的三分之一，也是职业生涯中最年富力强的三分之一都给了这家液压公司。

如果不是那场奇葩的面试，而是正常的面试，哪怕不录用我，我大概率也不会再联系这家液压公司了。我找工作过程一个月左右，时间并不算长，却是如此戏剧化，真是“每局都光怪陆离”。

我相信一生中遇到什么样的人，从事什么工作是冥冥中注定的。只要付出努力，做好准备，机会总会有，至于在哪里收获根本无法预测。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学会忍耐和等待，不断精进技艺，收获总会有，至于在哪里收获根本无法预测。这个道理我小时候在老家生活就有体会。

我七八岁的时候开始学钓鱼，几乎成了全村最会钓鱼的人。但是在哪里能钓到鱼是无法预知的，有时认为很有把握的地方确实如自己所愿，但有时认为很有把握的地方钓却不到鱼，反而随便抛一下竿钓到大鱼。收获很偶然，但它又有必然性，你必须出去钓鱼，待在家里看电视睡大觉是不可能钓到鱼的，这就是收获的偶然和必然。

勇换赛道，得失无悔

在液压公司工作9年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一个老板，那是一个我之前从没听说过的人，也是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行业。当时在液压公司近十年了，完全进入舒适区，再在公司待下去，也是温水煮青蛙，不会有新的挑战了。当这个机会出现时，我再三考虑是不是要动一动，换新赛道试试。最终在2019年12月底离开了液压公司，改行到浙江去工作。

在一家公司工作十年跳出来需要很大的勇气，我是既换行业，又换城市，还放弃在液压行业积累的声誉和资源，当时确实下了很大决心。这个选择有赌博的成分，它并不完全符合非对称收益原理，可惜我当时不懂非对称收益原理。当时36岁，是人生选择非常关键的年龄，有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如果当年我理解非对称收益的概念，我就不会做这样的选择。真是“生活的悲哀之处在于，我们总是老得太快，而又聪明得太慢。”

在新赛道转眼过去了六年，回顾这六年来，肯定没有达到当初的预期，但也不是完全错误的选择，至少我在这几年积累了很多跨学科的团队领导经验，开拓了职业边界。

张维迎把北大光华管理学院打造成商学院的标杆，但在院长换届时，他以得票倒数第一的成绩被选了下来。这固然让他沮丧，但又成为开启下一个阶段的良机。如今我在浙江的工作结束了，也是开启下一个阶段的良机，至于下一个阶段是什么，完全没法预测，接受一切可能，人生就是一连串的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