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正

一个现代都市传奇，称为猴子实验。下面是中国人中流传的版本：

有6只猴子被放入同一个笼子，并用链条将香蕉悬挂在笼子顶部。链条另一端与淋浴器喷头相连，当1只猴子伸手拉香蕉时，所有猴子都会被淋浴器喷出的冷水浇湿(猴子和猫一样，不喜欢水)。用不了多久，6只猴子就都知道香蕉是不能碰的。

接着从6只猴子里取出1只，并放入1只新的猴子。毫无疑问，新来的猴子看见香蕉心想一定是到了天堂。但当它往上爬时，其他5只猴子会制止它接触香蕉。不久，这只新来的猴子也知道香蕉是个禁忌，必须服从另外5只猴子的命令。然后新猴子不断被放入，每放入1只新猴子的同时，都取出1只原来的猴子。每次替换猴子的时候，这样的教训都会重新上演一次。很快，最初在笼子里的6只猴子全都被替换出去，而香蕉仍完好无损——虽然后来的猴子从未被冷水淋湿，但他们从不询问不能碰香蕉的原因，他们只管服从。

“猴子实验”是西点军校实验室中进行的一项经典试验，确切地说明了士兵们如何学会服从——不假思索地把一些自己已有体会的传统教给他人，并且让他人绝对不能违反，这就是服从。

上述描述被人用于西点军校的“策略”——“无条件地服从”。

这个传奇还被搞心理学的专业人员搬进了心理学教科书（《社会心理学》崔丽娟，刁源源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2月第一版），据查崔丽娟是华东师大的教授。

这个故事在英文中味道全然不同，中国人用于推销“无条件地服从”，而国外往往用于说明猴子的禁忌形成愚蠢的文化传统，尽管后来实验人员再也不喷冷水了，猴子们依然一代一代地传递着毫无根基的条件反射。英文中讲这个故事大多针对企业文化，要人们学会创造性突破性地思考，不囿于猴子的条件反射。

这个故事是如此有感染力，如果用猴子、香蕉、冷水在英文Google中搜索，会产生31万多个结果，这是最为普及的故事之一。但遗憾的是，这个故事是编造的，英文中没有谁把它跟西点军校联系在一起，只有中国人宣传服从者才热衷于此道，当然，还有上了当的比较Naïve的教授。

西点军校当然会教导学员服从，但西方军队从来没有无条件的服从，在命令之外，还有军法，在军法之外，还有宪法，在宪法之上，还有上帝。“无条件的服从”，那是野蛮人的军队与野蛮人的政权，宣传这种文化的企业，是野蛮人的企业。

如果我们细读英文猴子的故事，会发现大家普遍地讲是五只猴子，极为少见的还有八只猴子的版本，也曾见过四个猴子的版本。四只猴子的版本还有更大的不同，讲一次换进三只新猴，留下一只形成反射的猴子，然后它以一挡三，阻止了其它三只猴子侵犯香蕉——武功就是这么练成的！

我没查到六只猴子的版本，于是乎大为奇怪，为什么中国人讲故事要六只猴子？六六顺？

作为心理学家，就要有心理学的常识，这个猴子实验听来简单，其实一听就大成问题，稍微思索，就会发现是文学家的创造，当然，文学家多少有些心理学的基础。之所以选择猴子，无非是喻人的，是限制人交流与说话的，而行为模式则采用的是人的。

首先，如果真有人愿意浪费科研资金，这个实验是做不出来的。在猴子形成条件反射不是太难，但作者选择了一个不太好操作的反射，猴子对香蕉的热爱，不亚于愤青们爱国的，一有触发条件，就会高潮。面对如此强大的诱惑，要施加一个惩罚性的刺激来克服猴子天生对香蕉的爱好，不是做不到，只是太难了。猴子其实并不那么怕水，要形成强烈的惩罚，这水温度不高不低不会起任何作用，要么轻度烫伤，要么轻度冻伤，否则，猴子可不会理你的。英文中不少故事就用冰水了。

现在问题出来了，如果用冰水，猴子要形成条件反射，就得不停地浇，一遍两遍是学不会的，猴子毕竟不是人。究竟要多久才会形成一只猴子克制住香蕉的诱惑？我们不知道，但恐怕经常用冰水浇，这猴子的健康大成问题，能否支持到实验结束，是一个大问题。

猴子抢到香蕉，然后就被淋冰水，或者永远抢不到香蕉，不停地淋冰水？现在我们还考虑一个更大的问题了。如果那五只猴子是人，当然不难看到别人如果去抢香蕉，自己也得淋冰水，于是乎产生阻止别人的愿望。猴子能做得到么？可能做得到，也可能做不到，猴子要跨越的是一条逻辑思维的鸿沟，那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条件反射。猴子即使能跨过这个鸿沟，恐怕也只是特例，或者耗时甚长，学会阻止别猴的猴子都老了，阻止得了别猴侵犯香蕉么？

再次我又回到猴子的健康问题上了，假设实验人员耐心超过孔子，真的把猴子按照这个实验设计训练出来了，会主动阻止别猴的盲动，那么，新猴需要被众猴群殴多少次才会学乖？在受群众的爪牙教育的时候，新猴子有多少成活的希望？当然，我们假定实验人员多才多艺，既是心理学专家，还兼职当起了兽医，这只新猴学乖了。嗯，麻烦又来了，新猴学乖，无非是又一个条件反射而已，它是不会攻击下一只新猴的！假如剩三只老猴，再有一只学乖了的新猴，再来一个参训的新猴，三只老猴难道会强迫学乖的新猴攻击参训的新猴？多半不会。由于示范作用，或许学乖的新猴会跟随老猴攻击新参训的，但绝不会主动攻击，因为条件反射之所以叫条件反射，是受限制的。

说到底，猴子很难形成香蕉禁忌这个文化，老猴一旦去掉了，猴子就会侵犯香蕉，这是大自然的力量。冷水，冷水，教授狂叫。但你一直用冷水，那还叫什么文化？

好了，既然这个故事的实际主人翁是人，我们用人的角度来思考一番。显然，一旦替换成人，这个实验就简单多了，但过不了道德委员会那一关，过了那一关，过不了学术界那一关，显而易见的结论，你算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会被鞭鞑群殴的，几个学界有名望的人，看你不顺眼，经常在耳边唠叨，Too simple, sometimes naïve，不要说教授，连提中级职称都困难。

所以，这个实验得永远停留在传说水平，或者用学术界比较砸外行的说法，叫思想实验。既然是做思维实验，我们就继续做一做吧。

做猴子实验的好处是结果预见性强，但人啊，就不好说了。不要什么心理学知识，稍有常识的人就可以继续这个实验，可以预见，每5个新人，就会有一个好奇的，这个人好奇心太重了，你苦心婆心地劝他不要去碰香蕉，他本来没兴趣，现在兴趣大增，趁你不注意，就把香蕉弄过来了。后果：继续浇冰水，下次不抢香蕉了；如果没冰水浇下来，你就成被嘲笑的对象了。更有甚者，明明看见别人抢香蕉被淋水，自己也淋得惨兮兮的，还会有人去试的！嗯，那就是人。

最后啊，换成咱们中国人上场了，他不走阶梯，自己做一梯子，然后把香蕉偷到手，给你挂一石头，冰水也浇不下来。你这实验一辈子没有结果，反而因为失去了太多的香蕉而破产——这不是活该么，寻正都告诉你了，故事很有趣，但实验没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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