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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年底,蒋勋突发心脏病进了台大医院,每天听逝者家属在楼道里恸哭嚎啕。做心导管手术,他自己也疼得失声大叫。作为加护病房为数不多“出得去”的病人之一,出院以后,蒋勋开了关于“此生”、“死亡”和“肉身”的讲座。
有时候讲着讲着,台下就有人大哭起来,蒋勋知道他一定有亲人在加护病房。“所谓文化不过就是做一点这样的事情。怕别人跌跤,想替别人分担点什么。”
1981年,蒋勋在聂华苓的作家营遇到多年的偶像丁玲。那时候丁玲已经从一个大胆抒写时代苦闷的先锋女性变成满脸沟渠的老太太。她用不好浴缸,摔了跤,蒋勋帮她买地胶粘上。“其实她一辈子受了那么多苦,哪里怕跌这一个跤,但是我仍然特别心疼。”
后来蒋勋出了诗集《少年中国》,丁玲特意为他作序。那是丁玲去世前不久,她在序中说:当年在爱荷华和蒋勋一起度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时光。“我就像她的儿子,每天跟她瞎闹。”蒋勋回忆。
《少年中国》是人互相搀扶、互相支持的善果,《此生——肉身觉醒》也是。当蒋勋把他在一系列死亡教育讲座中的思考结集出版的时候,最初只为从讲座中获得简单安慰的听众变成了义工,帮忙设计装帧、联系出版社、向亲友推荐……
“事情变得像Facebook一样,大家都愿意参与其中,做一点叫肉身的功课。”蒋勋很欣慰,他跟很多陌生人一起做了一门每个人都要做,但是家长、学校、社会不怎么教的功课。“你爱一个人,跟他的肉身告别就很辛苦。我的爸爸妈妈都走了,我才知道,最后一门功课是跟我自己的肉身告别。”
2000年,53岁的蒋勋从东海大学美术系主任的位置上辞职,四处云游。给五行八作各色人等办美学讲座,就是从那以后开始的。辞职的原因,是一个学生听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泪流满面,考试写作品分析时却写不了几个字,他没法给这学生打分。
“这个学生就是当年的我。”蒋勋说。
少年时代的蒋勋本来是台师大附中样样功课都棒的好学生。学校的功课渐渐无法满足少年对生命提出的种种问题,蒋勋开始看《圣经》、看小说。东方出版社在台北重庆南路上的小书店成了他最常光顾的地方。厚厚上下两本《战争与和平》都是站在书店里看完的,每天看一段,看到哪页就悄悄地折一下页脚,改天回来接着读。
看过托尔斯泰对波诡云谲的大时代里那么多人命运和心灵的描写,冒着被打被骂的危险躲在被子里啃过一遍《红楼梦》,蒋勋觉得自己已经没法再去相信学校讲的东西。成绩急转直下,好学生成了经常被老师当众惩罚的捣蛋鬼:如果不能每天背会5个单词,就一个礼拜在讲台边罚站。“我怎么可能一天背不会5个单词?我就是故意不背,固执地站在那里跟一个我说不清楚的强大东西对抗。”
蒋勋从小爱听妈妈讲《白蛇传》,少年时代他时常委屈地觉得自己就是白娘子,身上的“压迫”那么多。可是等他完成在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的学习,回台湾编杂志、进大学当老师当系主任之后,他却惊诧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成了法海。他对逃学的学生大发雷霆,怒其不争;他指望这个成为林徽因,那个变成英若诚,这个是李白,那个是曹雪芹……
体制教育怎样结合基本的生活经验,保留诗意,怎样让人成为完整的人而不是单面的工具?体制无法给听“贝九”听得泪流满面,考试却写不出漂亮答卷的学生打分。蒋勋决定出走,把美还给生活,还给贩夫走卒。
除了在电台上做节目,蒋勋大量地开讲座。讲座有卖票的和免费的。卖票的讲座一般由出版社组织,跟蒋勋新书的发布捆绑,连书带讲座四五百台币(相当于人民币80到100元)一个人;免票的讲座多由大企业的文化基金会赞助,蒋勋往往要求把讲座开在台湾偏僻乡镇的文化中心。
讲座内容就地取材,从古画引出的话题可以落实到台湾随处可以见的植物叶子;讲“善与美”这个貌似空泛八股的话题,蒋勋以花和杜甫的诗作为论据:“欣欣物自私”,生命像花一样尽情绽放,艰难地完成自我,展示自我,才是最大的善与美。
北京四中和台北明德国中每年有一次互换学生的联谊活动。有时候,蒋勋被请去给四中的学生讲“美”。他不在教室上课,把来自海峡对岸那些陌生的,有时候甚至带有戒备和淡淡敌意的孩子们带到自己在淡水河边的家,不讲诗,不讲历史,不讲战争,不讲颠沛流离和各种各样人生的大道理,只是带他们在河边散步。
河滩上生长着很多红树,这种奇特的植物会结一种颇像毛笔的果实。果实落地,果荚裂开,里面就是一棵小树,根、干、枝、叶齐全,插到河滩地烂泥里就能成活。“我想孩子们最初会为红树果的毛笔造型惊奇,日后他们人生遇到困难,想到红树奇怪的果实和它顽强实用的生命逻辑,说不定会挺过很多难关。”
“我们有没有可能在这个季节,避开人潮,带孩子们去香山看看银杏的黄叶?如果你仔细看,银杏的叶子是非常美丽的,扇子一样,叶边有柔和的起伏,错综的叶脉,修长的叶柄。顾恺之的《女史箴图》里就画过这片叶子,它和宫女们别在发鬓上的金钗一模一样。”在一个专门为北京几所重点中学和国际学校校长办的讲座上,蒋勋向对面的听众呼吁。大家好像在听一个童话,有人看上去有些入迷,但所有人都讪讪地不知道如何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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