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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贻琦梅祖彦父子截然不同的选择
邓颖超接见梅夫人韩咏华(1977.6.27)
1948年11月,清华师生在准备迎接解放的同时,想方设法把梅校长留下来。清华民主墙上出现了“语至恳切”的挽留梅校长的壁报,同学们甚至组织队伍到校长住处齐呼挽留梅校长的口号。吴晗等清华校友还从解放区发回电报,一面为梅校长贺60寿辰,一面劝他留下。
林聪敏在《追忆校长梅贻琦先生》一文中,透露出中共挽留梅贻琦的态度:
1948年底傅作义息兵,中共军政人员入城。我们接到通知,在骑河楼清华同学会将有个聚会。那时天气还冷,……到会的人只有百人左右。讲话的人有三位:张奚若教授、罗隆基与吴晗学长。张教授是国民外交协会会长。张、罗教授谈话的主题是:安定大家的心。而罗教授还附加了几句:“今后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话要说,可以直接达到最高当局”。这当然是罗教授十分热诚乐观的表现。……吴晗教授的讲话,我还记得清楚,他说:“梅可以留在清华,胡是走了好。”那时吴先生与邓小平、彭真的关系很和谐,听说是邓的扑克牌友,邓总是称他为教授,且已内定为北京副市长。吴先生对梅师与胡适先生的看法,可以说是半官方的意见……
梅贻琦若想要留下来,自然有充足的理由。在清华的历次学潮中,他不分背景和党派,学生只要遭到危险,就毫不犹豫地予以保护,这并不仅仅是校长保护学生的一种本能。对待教师,也是这样,具有“吴晗托夫”雅号的吴晗的党派背景他是清清楚楚的,但当他知道国民党要对其进行“管教管教”时,立即让教务长吴泽霖通知吴离开清华园;在动辄逮捕进步师生的当局下,他甚至有时还主动找到共产党地下干部问:“你们的人都躲得怎样了?”这显然不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做法。
1948年11月5日,他应闻家驷(闻一多弟弟,也是联大的教授)之邀,参加了有曾昭抡、吴晗参加的饮酒会(据说梅先生一生豪饮,酒量过人),“饮酒据报有九斤之多,至十二点始散”。他在这天的日记中写道:
……余对政治无深研究,于共产主义亦无大认识,但颇怀疑;对于校局则以为应追随蔡孑民先生兼容并包之态度,以克尽学术自由之使命。昔日之所谓新旧,今日之所谓左右,其在学校应均予以自由探讨之机会,情况正同。此昔日北大之所以为北大,而将来清华之为清华,正应于此注意也。
1948年11月28日,梅贻琦的夫人韩咏华偕长女及两个外孙搭乘亲戚(连襟卫立煌将军)的飞机离开北平飞抵广州,不久又转抵香港暂住。这期间,他还在北平成立了一个“校产保管小组”,把一批账目和物资转移到城里。12月13日,清华园可听到隆隆的枪炮声,由远及近;14日,北平围城开始,他就在这天的下午4时半离校进城,之后一切出入城的证件便均告失效。15日,解放军进驻海淀,清华大学获得解放。
据张起钧《临难不苟的梅贻琦先生》一文,可知梅贻琦离开北平的详细情形。12月17日,南京首先派来的是专接胡适等人的飞机,名单中没有梅贻琦,有人得知后,高兴地劝他也争取搭乘这架飞机飞走,但当他弄清楚搭乘这架飞机的名单中并没有他时,他“竟无动于衷,一如平日和缓低沉的声调说他不准备去(搭乘这架飞机)”,虽经一再告以时局紧急,错过这架飞机可能不会再有机会了,但他始终若无其事地拒绝了这个建议。后来,政府(按:指南京国民党政府)派来专门接包括他在内的诸教授的飞机到达,他才“把一切事安排妥当后,从容不迫地提着一架打字机,拿着两本书走上飞机”。临危不惊、镇定自若,这是梅贻琦的一贯风格,这让人想起昆明西南联大时期,梅贻琦跑警报时穿戴整齐,不失仪容的绅士风度。
12月21日,梅贻琦乘机到达南京,第二天,就被孙科内阁任命为“教育部长”,梅贻琦坚辞不就。梅贻琦维持了一贯的中间立场,他对新闻记者谈话说:“不出来对南方朋友过意不去,来了就做官,对北方朋友不能交代。”所以始终婉谢。
清华校史专家黄延复在《梅贻琦、陈寅恪“解放”前夕为何要“出走”?》一文中,对梅贻琦为何要选择“出走”,以及他出走的心理动机,有这样的分析:
我的观点是:1.梅(贻琦)、陈(寅恪)的出走是必然的、不可逆转的;2.他们的出走主观意志是坚决的、主动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3.他们出走的主要动机,用陈寅恪先生稍后在诗文中一再使用的一字以蔽之——“避”,“避地”或“避秦”,不过他们所避的“地”,如其说是即将建立的“新民主主义新社会”(当时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已发表和宣传了近9个年头,《论人民民主专政》尚未问世);毋宁说是当时真正传统知识分子视为畏途的苏俄势力范围;他们所避的“秦”,如其说是当时还高高举着民主自由大旗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毋宁说是革命胜利后铁定要“一边倒”向的以斯大林为代表的苏俄专制独裁体制和文化环境。
1950年春起,梅贻琦飞抵纽约。1955年以前,他一直住在纽约。1950年起,他就出任了华美协进社(China Institute in America)的常务董事,继续保管着清华基金。
据吴泽霖回忆,北京解放初期,周恩来总理在协和医院礼堂对北大、清华两校教授们的一次讲话时曾说:“梅贻琦先生可以回来嘛,他没有做过对我们不利的事。”梅贻琦曾对清华在美国留学的学子表态:“你们回去我赞成,但我自己还想在外面看看再说。”
传说有一次,可以无话不说的友人问梅贻琦,为什么不留在大陆时,他说:我若留在大陆,只能有两个结局:一是做“反革命”(指“右派”之类),一是做傀儡。这两者都是我不愿意,所以只能离开。
事实上,像梅贻琦这样的学者,不可能不和政治发生瓜葛。学电机工程专业出身的梅贻琦对政治相对淡然,但并非无主见。李济认为:“他很现实,不从事政治,但对政治认识很清楚。”作为教育家的梅贻琦,他主持清华大学多年,能够兼容左右,就像蔡元培长北大能够兼容新旧。作为学者的梅贻琦,我们不得不这样说,他拥有理性和洞察历史的先知先觉,他似乎预知到了什么,因而也避免了什么。
梅贻琦选择了“出走”,但是,或许受当时两大中国留学生组织—北美基督教中国学生会(CSCA)和留美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简称“留美科协”)的影响。他的独子梅祖彦却在1955年回来了。梅祖彦在晚年回忆父亲的文章中写道:
第一次是1943年秋我决定弃学去当军事翻译员。当时西南联大和另一些高校刚做出征调四年级学生参加军事服务的决定,那时我才上二年级,不属征调范围,但我和我同班的同学出于爱国热情,要去志愿参加。父亲认为当时国家形势动荡,能在大学读书机会难得,望我先把学业完成,报效国家以后尽有机会,但由于我很坚持,他即未阻拦。我在军队服务时间较久,学业因而耽误了三年。不过在服务的后期,被派调到美国的军事基地工作,服务结束后得到机会在美国继续学业,1949年我在父亲的母校吴斯特理工学院本科毕业,为这件事父亲后来还算满意。
第二次就是1954年我决定返回大陆。在全国解放后父亲已在美国纽约暂居,有一段时间我们住在一起。此前有不少留美学生回到了大陆,并传来了很多解放后的情况,父亲知道我和一些同学也在筹划远行,他虽然未动声色,但显得出心中焦虑。后来还是重视了我自己选择前途的意愿,只在为人处世的道理上对我做了些规劝,而对我的行动却给了默许。我到法国后遇到一些旅程上的困难,父亲让我去看望当时(国民党)驻法国大使段茂澜先生(清华老校友),希望我能听听多方面的意见,或许能改变我的回国决定。我因为决心已定,没有去见段大使。我回到北京后不久父亲即长住台湾,从那以后没有再给我写过信,但从母亲由美国来信中知道父亲得悉我回到清华母校任教后感到欣慰,对我在新环境中的适应情况很为关心。
但是,从2009年《科学新闻》追忆报道1955年留美学生归国大潮的文章中,我们还略微可以想象当年梅祖彦回国的坚决和曲折。
而当时,梅祖彦手中所持的国民政府发的护照已经过期2年,留学签证已经3年没发,他也想到了“偷渡”。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机场的检查比较松弛,遂决定乘飞机出走。于是1953年的整个冬天,他走遍纽约第五大街上各欧洲国家驻美国使领馆去申请入境签证,全部被拒绝。不过在这期间他发现法国领事馆“办事比较马虎”,于是主攻法国,最后终于在1954年3月得到了去法国访问一个月的签证。
尽管这个略微有些奇怪的签证让梅祖彦后来在买机票和出关的时候都受到些怀疑,但最终他还是顺利启程,飞抵巴黎。成为了当时唯一成功“溜”出美国的中国留学生。他的事迹被传诵一时。
到法国后,梅祖彦决定去瑞士访问,以便于到那里的新中国使馆,申请新的护照,然后取道前苏联回国。为此他冒险到法国的国民党大使馆去办一些手续,谎称自己是由美国来法旅游,非常碰巧的是,当时驻法大使是梅祖彦父亲曾经的学生,对他信任有加,于是他又一次得以成行,终于在瑞士第一次见到了新中国的外交官员。
使馆对梅祖彦取道前苏联回国的想法并不赞同,因为当时由莫斯科到北京的火车需要八九天时间,需要自带食物,而且旅费也很贵,于是便建议他还是先回巴黎,然后走传统路线取道香港回国。但不幸的是,英国不肯接待由美国“不法出走”的人,不许梅祖彦过境香港,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滞留法国。
然而这样的滞留却使得他后来成为了中国留美学生和中国政府之间沟通的桥梁,为中国了解并“营救”留学生作出了莫大的贡献。
梅祖彦(1924-2003)回来后任教清华大学水利系,中共后来也甚为礼遇,做过全国人大代表以及全国政协委员。
据当时清华大学(新竹)教务长朱树恭回忆,梅贻琦特别为梅祖彦回到大陆的事情晋谒蒋介石总统,蒋总统说:“没关系,没事”。梅才安心继续自己重建清华大学的工作。
后来梅夫人韩咏华(1893-1994)也于1977年6月回到大陆安度晚年,中共甚为礼遇,安排做全国政协委员,享受副部级待遇,死后葬八宝山。
顺便说一句,梅贻琦韩咏华夫妇有子女五个:长女祖彬、次女祖彤、三女祖杉、儿子祖彦、幺女祖芬。祖芬因当时还在清华大学读大二,也留了下来,参加过抗美援朝,后在大连铁道学院教书。
参考文献:
1、刘宜庆:浪淘尽:百年中国的名师高徒。
2、韩咏华:我所了解的梅贻琦
3、陈华:朱树恭教授访谈稿
4、科学新闻:1955归国大潮:一段值得记住的历史
5、梅祖彦:怀念先父梅贻琦校长
6、黄延复:自愿者——《梅贻琦先生:一个时代的斯文》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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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3 0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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