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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60-70年代,山东落后农村里,文化人特稀罕。记得小时候,邻居有个本家的长辈,是我们村为数不多的读书人。村里人喊他书香爷,论辈分我应该喊他大爷。据说他祖上是我们村的富户,家境殷实,有机会读私塾,接受了教育。村里其他同龄人,因家里贫穷读不起书,绝大部分人都是文盲。书香爷在80年代初去世,关于他的桥段一直在我们村里流传。
有一个段子,是书香爷保护《郑氏族谱》的故事。书香爷家藏有好多线装古书,他家的书概不外借。他嗜书如命,有一次,他儿子不小心把一本书弄破了,被他追打到大街上臭骂。WG“破四旧”时,大队的红卫兵去抄他家,把他关了三天,愣是啥也没搜到。书香爷死后,后辈翻盖老房子时,在墙夹缝里掏出许多旧书,其中包括一本光绪年间编的《郑氏族谱》。这本老谱成为唯一幸存下来的郑氏族谱,书香爷保护族谱的功德,被族人铭记在后续修编的《郑氏族谱》中。
另一个段子,是书香爷打算盘的故事。书香爷坐在自己家堂屋八仙桌上,算盘打得又快又准,离开这个地方,他就不会打。究其原因,是因为当年私塾先生教他打算盘时,就是在他家堂屋八仙桌上教会他的。在当时农村,生产队的钱粮管理和分东西记账,都靠打算盘计算,因而是很实用的一项技能。书香爷应该是患有“陌生环境不适应症”,不能胜任村会计“野外作业”的重任,村里只好选派一个年轻人,拜他为师学打算盘,学会了再来担任村会计一职。
书香爷是一个挺有个性的人。听说刚解放那几年,县里供销社招聘售货员,公家三番五次找上门,动员他去乡里干售货员,他死活不去。他毛笔字写得好,生产队安排他写标语,他也不干。他最露脸最风光的时刻,莫过于村里有红白喜事,但见他端坐在临时搭建的席棚里,用柳体正楷毛笔字,帮人家工工整整地收礼记账。村里好多人家,现在还依然保留着他当年记账的礼单。每一本发黄的礼单,都是高水平的柳体书法字帖。每年春节,许多人家的大红春联,也是他老人家的墨宝。除了笔墨文章,犁耧锄耙的农活,书香爷一样不会。记得小时候,总看见他一天到晚,正襟危坐端坐在堂屋的圈椅上,捧着一本古书在读。他跟村里人说话,也习惯性夹带些之乎者也,摇头晃脑的,一副书呆子模样。村里人给他起个绰号,叫“书鱼子”。
书鱼子,学名“蠧鱼”,是一种银白色的小虫,因形状像鱼,固得其名。在旧书籍和衣物里,常看见它的影子,又称衣鱼。白居易在《伤唐衢》中说“今日开篋看,蠹鱼损文字。” 陆游《箜篌谣寄季长少卿》里讲“卷书置篋中,宁使饱蠹鱼。”郁达夫《杂感》中 “十年潦倒空湖海,半生浮沉伴蠹鱼。”的句子,把蠧鱼比喻为书籍。有些时候,蠧鱼被用来形容那些死啃书本的人。明代诗人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自嘲“枕席经史,沉湎青緗,却扫闭关,蠹鱼岁月。” 清代诗人唐孙华《再迭随庵韵》里也说自己“衰年髣髴烛光餘,犹向残编作蠧鱼。”
村里人给书香爷起绰号“书鱼子”,形容他读死书死读书、做事呆板,贬义的成分多一些。但如果仔细琢磨“书鱼子”一词,也生动形象地刻画了书香爷这样的乡村文人,如痴如醉地痴迷于书卷,孜孜不倦地咀嚼着传统国学的可爱模样。记得好多年前,外研社曾出版过“书虫”系列的中英文读物,蠧鱼被拟人化成可爱的爱书人的符号。书香爷的 “书鱼子”绰号,倒是真应了“大俗即大雅”这句话。许多农家大门上,贴着这样一副名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中国几千年的乡村耕读文明,不正是靠书香爷这样的“书鱼子”,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吗?当前各地都在积极振兴乡村文明,重构新乡贤文化。如果书香爷活到现在,他应该算一个乡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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