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褒贬之外的深意

已有 3284 次阅读 2020-9-17 08:12 |个人分类:学术问题研究(2017--)|系统分类:教学心得| 褒贬之外的深意

褒贬之外的深意

----从《西江月》词的注解说起

受权发布吕启祥文  黄安年的博客/2020年9月17日(第20616篇)

【这里受权发布的是吕启祥的新作。】

谈《红楼梦》,自然要谈主人公贾宝玉(即使谈其他人物其他题目,贾宝玉也会隐性地“在场”),谈贾宝玉,自然会看重首当其冲的《西江月》二词。这两首词出现得早,在全书第三回,当宝玉登场之际宝黛初见之时就出现了,正是关键节点。旧时小说中凡人物登场,例有诗赋赞语从里到外评介一通,《红楼梦》则弃绝了此等旧套,唯宝玉例外。请注意在第五回出警幻赋时脂评有重要提示。甲戌本脂评:“按此本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可见警幻仙姑赋虽不见长,而宝玉这两首词则不同,其妙处在于“作者别有深意”。后之评者亦注目于此,如《红楼梦卷》第589页有一位叫蛮的评者在《小说小话》中谓“全书人物皆无小说旧套出场诗词,独宝玉有之,非特在其为主人翁,全书宗旨及推崇宝玉之意悉寓于此。”总之,这两首词对读懂和解析宝玉至关重要,读者已十分熟悉,甚至能背诵出来。为方便申说,仍据引如下: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首词出现的语境和归属,小说是有所交代的,即当宝玉出场详尽描摹了其面容风韵后说,“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可见这词是对着“极好外貌”而来的“知其底细”之作,而批得极恰的“后人”有一种类乎全知的功能,不仅看到眼前的富贵,还预知日后的凄凉与无望。这样一种表里通透超越时空的视角,自然大有助于读懂贾宝玉其人,理所当然地受到读者的重视。

   词的语言浅近明白,好心的注解者除了对其中某些词语作了些疏解外,对全词往往作出这样的提示:“以贬为褒”、“似贬实褒”、“明贬暗褒”、“寓褒于贬”、“反面文章”、“看来是嘲,其实是赞”等等。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至本世纪最近几年所出的各种红楼梦校注本包括集体的个人的,各种诗词评注赏析本、各种辞典以及许多著述凡关涉《西江月》几乎都有这样的思路和语言。直至最近即2015年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以程乙本为底本的《红楼梦》校注本,遇到《西江月》词仍用“寓褒于贬”来概括。这两首词,在脂本或程本中几乎全同(只有“世务”和“庶务”一字之差)。因此,可以说通观近半个世纪以来的各种《红楼梦》读本,不论用何种底本、何人校注,注解此词,都囿于褒贬二字,已经成了学界的一种共识。笔者读先贤时彦著述,自己也参加过若干解注工作,也作如是观。可谓相沿成习,积习至深,虽曾思考探求,往往浅尝辄止。

    最早引发我思考的是刘敬圻先生《贾宝玉生存价值的还原批评》一文,她严格地从文本出发,在考察贾宝玉生存状态和梳理各种价值期望后说,“唯有第三回的两首《西江月》才算得上理解贾宝玉性格的坐标,才是作家对第一主人公生存状态的正面速写,才是作家对第一主人公生存价值的正面衡估。”“然而,麻烦也从这里开始了。由于这两首《西江月》满溢着抑扬褒贬兼有、酸甜苦辣俱全的情绪和味道,就很容易引申成正话反说、以贬代褒的调侃文字,甚至是皮里阳秋、讳莫如深的春秋笔法。于是,一种越说越远越玄的溢美倾向,便从对《西江月》刻意求深的接受中荡漾开来。”“种种浪漫结论,便一发不可收”。

   敬圻之文,我所乐读,常有知己之感。我引她为学界“第一朋友”,她竟将“第一朋友”之文用作八十岁纪念文集的代序,令我震动和欣悦。这篇论贾宝玉之文是她的力作之一,我由此想到对人物的评析应回归平实,比如过往对《西江月》词的解注是否过于简化、表浅,在此基点上拔高了?

     去年,即2019年,承刘上生先生不弃,寄赠新著《探骊》,包含着他对曹红之学许多深入独到的见解。谈到《西江月》词,他说,“过去,人们都认为,这是作者用似贬实褒、寓褒于贬的手法揭示贾宝玉的叛逆性格。作者或许有此用意,但联系全书情节(包括未完成稿),应该说,它肯定还包含着家庭破败后贾宝玉的反思自责,有一种沉重的忏悔意味。”

两位刘先生(当然还有别位,兹不一一)见解极富启发性,打开了我的思路。我想,以褒贬抑扬之说解《西江月》并没有错,但不够、不充分、不透彻,若纠结于此刻意拔高更不可取。看来,褒贬所难以涵括的,当有以下数端为题中应有之义。

第一,词作确有浓重的忏悔意味,与小说开篇的告白相呼应,即辜负天恩祖德、锦衣玉食,“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但请注意,《红楼梦》不是忏悔录,不是东方少年浪子回头式的忏悔之作。就在上述告白中已经明言“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也许我们可以用“悔而不改”来表述。愧悔是真诚的,但回头是岸、回归正统却做不到。主人公显然不会听从情友秦钟的临终期望去立身扬名,结局的悬崖撒手只至少表明对现实世界的决绝。如果说全书未完成尚有不确定性,那么我们可以看小说的前部,如“宝玉挨打”是首尾俱全的,他的“悔而不改”也十分明白。贾宝玉固然顺从尊亲长辈,对父亲的笞打没有丝毫抗争怨恨,连腹诽都没有;然而当周围的人痛惜望慰,他的反应竟然是观赏女儿们的怜惜悲感之态而怡然自得,全不理会她们劝诫归正之心,根本不在一个兴奋点上。当林黛玉直白地探询“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贾宝玉回答道“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真有死不改悔的执着。如果说,忏悔是人之常情,是过来人反观过往借助传统价值的一种感喟;那么,贾宝玉式的忏悔则是包含悔而不改的反思,疏离传统的异端。这大约是质疑人生的《红楼梦》对中外忏悔录的超越之处吧。

第二,词作包含多重的讽喻意味,不止两重,也不限于褒贬,“其中味”是复杂的、深沉的,值得反复体察。通常认为词作借世人的眼光以贬抑的口气来形容和刻画主人公,这足以反证主人公的独立特行、不同凡俗。这是不错的。只是我们要注意到,《红楼梦》中常常出现视角的转换或复合,在人物和作者之间插入一个叙述者,如“石头”或这里的“后人”就属此类。有研究者专门从叙事学角度分析,此处不论,只说这个“后人”就是世人,具有超乎书中人物之上的视角,也可以看作一个叙述者,而叙述者并不等于作者,还有一个重要的超乎叙述者的作者。因此,就有了视角的多重和意味的复杂,比如说对主人公的贬斥里就包含着作者的自嘲,那揶揄和调侃的口气足以表达这种自嘲,自嘲是不易达到的一种境界,是反观、反思自身后的某种超越。再比如说,贬中之褒意味着对世俗之见不能认同,然而周围挟带着强大传统和顽固惯性的世俗价值,迷漫在社会的各个角落,作者在蔑弃之中不能不带有极度的愤懑和无奈。正如小说中的许多情节和各色人物以至于整个作品给予人感受一样,难于一语道尽,可谓酸甜苦辣,五味兼有,耐人寻绎。

第三,词作的核心正是世人难以理解的孤独,这种孤独是举世无双、亘古未有的。贾宝玉从一落生起便与众不同,至亲至爱的家人和日夜围随的丫环都不理解他。父亲视他为“淫魔色鬼”,母亲视为“孽根祸胎”,相比而言,祖母的观察要深入细致得多,认定不是什么男女之事,猜度“想必是个丫头投错胎不成”,这倒有几分靠谱,但终究“解不过来”。那些随侍左右长日相伴的丫头姑娘们,同他有很多的交道,然而,不论是撕扇的晴雯、还是解语的袭人,以及宝玉为之理妆的平儿、换裙的香菱、抗婚的鸳鸯、烧纸的藕官等等,在这些故事中宝玉常有一份意外之喜或自得之乐,而对方却并无大体对等的回应,有时还发生错位,比如香菱认作宝玉专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是一种误解。具有更高文化修养的宝钗、湘云辈那些关于仕途经济的功诫自然更使宝玉觉得格格不入。那么,宝玉的唯一知己林黛玉是否就完全地充分地理解他呢?也不尽然。宝黛之间那份不依赖于任何外在条件、不听命于任何人为干预的纯情真爱确乎感人心魄、传之永久;但宝黛二者并不等同,宝玉的精神世界远比黛玉广阔和深刻,宝玉所经历的世事和思考的人生远为丰富和复杂。

李天飞不仅是学者,更是一位作家,在此我们不由得想起了老作家张天翼的见解。早在上世纪的1942年,张天翼在《贾宝玉的出家》(文学创作第一卷第三期桂林出版)的长文中,就揭示了人物自身以及作家对人物的态度存在的矛盾,认为那两首为宝玉下考语的《西江月》词“既不能视为反语,也不能把它当作正面的教训”。贾政和宝玉父子之间并非没有爱,“而缺乏彼此了解”,“贾政所代表的这个世界偏容不得贾宝玉型”,作家的感情与理智不能一致,而创作又不能虚伪,导致了矛盾现象。这位老作家忠实地道出了自己的阅读感受和作品的而矛盾,这是十分深刻到位的见解。

基于以上的思考,笔者认为宜对贾宝玉《西江月》二词的注解做些调整和修订,拟稿如下:

  “这二首词,借世俗的眼光描画贾宝玉的形貌和性情,语言浅显,用意深长,是嘲笑也是自嘲,是讥讽也是反讽。其词在看似轻松的语句中包含着深沉的愤懑如某种追悔,世人包括家人并不理解这个古今无双的个性,揭示出主人公的孤独和受谤是必然的。”

如果是随文注释,更求简约,可用一句话:

“这两首词借世俗眼光,寓深沉愤懑,揭示了贾宝玉不为世人理解的独异性格。”

几十年来,红学的进展值得珍视。这样的调整修订是否更合乎《红楼梦》作品的实际和贾宝玉这个人物的本来面目呢?

注释乃细事,却关乎基础、服务于读者,不可轻忽。

               吕启祥写于 2020年大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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