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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哀启
梁启超是中国近代历史上一位百科全书式人物,堪称“中国知识分子第一人”,一生忧国忧民、勤奋著书、匡国济世。此外,他注重家教,教育子女以“一门三院士,九子皆才俊” 著称。那么,是谁培养了梁启超?
梁启超自小受父亲教导,父亲对其有深远的影响。《哀启》是梁父去世后,梁启超对父亲的回忆哀悼,该文记叙了其父的生平履历、为人处世、德性品格及其忏悔之情等,其中涉及梁启超所受的家庭教育,如其祖父“以宋明儒义理名节之教贻后昆”,其父教以“淑身之道,在严其格以自绳;济物之道,在随所遇以为施”。当然,其父的为人处事、德性品格更是无形的潜移默化的家庭教育。
兹以《哀启》原文及译文并贴于此,以飨诸君。
题解:1916年,袁世凯称帝,梁启超、蔡锷师徒发动“护国运动”,推翻帝制。其间(即3月14日),梁父(名宝瑛,字莲涧)去世,而梁启超因周旋于国事中,两个多月后才闻讣告,不得亲自含敛送终。梁启超为此抱恨终身,以满含忏悔之情撰下《哀启》该文,情真意切,令人泪下。
哀启者,不孝启超,今负人间世无等之重罪,犹复靦然(惭愧貌,靦音miǎn )视息,更何敢有所述以辱我先君子?虽然,我先君子之潜德,与夫不孝之罪状,固不可不于未死之前一陈述也。呜呼痛哉!先君子往矣,当世贤士大夫其久亲炙于先君子者盖寡,或罕能道其行谊,然吾乡邻族敞(通“党”),乃至附近诸县鄙之耆献(qí xiàn,指在社会上有名望的老年人),闻先君子之丧,虑无不汍澜(wán lán 流泪的样子)怆悼。是以知先君子平昔之德业,感人深也。
译:
作此哀启的,不孝子启超,现在背负人世间无与伦比之重罪,厚颜偷生,哪还敢说什么以侮辱我先父?但是,我先父之潜德,与我不孝之罪状,不可不于我未死之前一一陈述也。太悲痛了!先父已逝,当世长期亲自受其教育熏陶的贤士大夫少,很少有人能追述其品行事迹,然而我家乡的邻居族人,乃至附近乡县有名望的老人,听闻先父之丧,没有不流泪哀悼的。才知道,先父生平之德业,实在感人至深啊!
吾家自始迁新会,十世为农,至先王父教谕公始肆志于学,以宋明儒义理名节之教贻后昆,而先君子以幼子最见钟爱,传家学独劭。少亦治举子业,连不得志于有司,遂谢去,教授于乡。不孝启超、启勋及群从昆弟,自幼皆未尝出就外傅,学业根柢,立身藩篱,一铢一黍,咸禀先君子之训也。先君子常以为所贵乎学者,淑身与济物而已。淑身之道,在严其格以自绳;济物之道,在随所遇以为施。故生平不苟言笑,跬步必衷于礼,恒情嗜好无大小,一切屏绝。取予之间,一介必谨。自奉至素约,终身未尝改其度。不孝等每劝勿太自苦,辄教以家风不可坏,而衋然(xì,悲伤、痛惜)以后辈之流于淫佚为忧也。
译:
我们家自迁到广东新会以来,十世为农,直到祖父教谕公才开始有志于学,以宋明儒学之义理名节教导后代,先父最小,最受厚爱,最能传承家学。先父年轻时也参加科举考试,连续几次没有考中,于是不再考试,在乡里教书。我和启勋(胞弟)及众同辈弟兄,从小都没有出去就学,我们的学业基础,立身之道,一丝一毫,都受自先父教导。先父常以为学所贵者,淑身(修身)与济物(济人)而已。修身之道,在严于自律;济人之道,在随遇而施。是故,先父生平不苟言笑,一言一行无不合乎礼节,嗜好无大小,一切都摒弃。取舍给予之间,谨慎高洁。自己生活朴素简约,终身持守。我每次劝他不要如此简苦,他就教导我家风不可以败坏,还忧虑后辈流于淫佚安乐。
粤濒海,民俗夙剽悍,赌、盗、械斗,视为常业。先君子常疾首痛恨,谓三害不去,乡治无由。而举吾乡夙曾与邻乡曰东甲者,械斗三十年不解。东甲固同宗也,颇挟其科第资财,思以屈我乡,乡人愈积不能平。既而不孝启超弱冠登第,稍有声于庠序,乡人咸欲假以伸夙怨。先君子曰:“此和解之时,非报复之时也。”率不孝诣东甲,谒其宗祠,遍拜其父老,使执子弟礼加谨。于是东甲大欢,积年乾糇(hóu,干粮)之愆(qiān,过失,过错)(指一口干粮而致的过错)尽蠲(juān 除去),至今敦睦友助,过他乡焉。县之诸乡化之,斗者尽惭,相率请先君子为之解纷,先君子未尝不锐以自任,而所至,盖未尝不宁息。寖假(逐渐地)而邻县,若新宁、若香山、若开平、若恩平、若鹤山,其乡之民有情忿思斗者,辄相语曰:“其先质成于梁太公。”先君子则不问祁寒暑雨,必裹粮匍匐以救之。盖近三十年,此数县械斗之风稍息,民命藉以全活者,不知其几,皆先君子心力为之也。
译:
广东临海,民风彪悍,赌博、盗窃、械斗,视之如常。先父常对此痛恨疾首,说三害不去,是没有办法治理好乡里的。譬如我们乡与邻乡东甲,械斗三十年不得和解。东甲与我们乡其实是同宗,因东甲乡考试登科及第的人较多,想使我们乡人屈服,乡人长久以来对此愤愤不平。后来不孝子启超不到二十岁及第,于学校间稍有声名,乡人都想借此机会伸张心中积累已久的怨恨。先父说:“这是和解的时候,不是报复的时候。”于是带我去东甲,拜谒那里的宗祠,遍拜那里的父老,让我执弟子礼,并且要更加恭谨。于是东甲乡人很欢喜,两乡之间多年的积怨就此解除,至今敦睦友助,胜过他乡。县里面其他各乡受此感化,械斗的人都感到惭愧,都率请先父为他们解决纠纷,先父都挺身而出,而凡先父所到,没有不宁息的争斗。此风气逐渐地波及邻县,像新宁、香山、开平、恩平、鹤山这些县,乡里的人民有忿懥之情想要打斗的,就说:“先找梁太公对质。”先父无论冬寒暑雨,必定背着干粮匆忙去解救。近三十年来,数县械斗的风气稍平息,因此活命的人不计其数,都是先父竭心尽力所为。
先君子谓赌为盗源,欲化盗,必先禁赌。比年以来,治粤者方以奖赌为理财妙用,全粤久成赌国,独吾乡则博簺(sài,一种赌博性游戏)之具不得入境。盖先君子之于此物,嫉之甚严,而禁之甚周。当初禁时,子弟有不率教者,或于丛箐(qìng,竹林)中辟密室,或匿舟港汊复曲之处,风雨深夜,相聚而嬉。先君子恒踏泥泞,揭沼沚以搜索之。既得,则诲以利害,至于流涕,彻旦不息。先君子尝缘此犯霜露致疾,而受者亦内疚以自澡雪,卒为善士。久之而比闾相戒,以不忍欺矣。
译:
先父说赌博是偷盗之源,想要化除盗贼,必须先禁赌。连年来,治理广东的官人以奖励赌博为敛财以用,久而久之全广东变成“赌国”,只有我们乡没有任何赌博之器具。先父对赌博的东西,深恶痛绝,严加禁止。刚开始禁止时,有些不听教诲的子弟,要么在竹林丛中开辟密室,要么把船藏在港汊交错之处,在刮风下雨的深夜,聚在一起赌博。先父脚踏泥泞,在深水浅陆中搜找他们。找到以后,以利害大义教诲他们,通宵达旦,说的他们痛哭流涕。先父曾经因此辛苦奔走而生病,赌博的乡民也都内疚而洗心革面,最后成为良民。久而久之,因不忍欺瞒先父,相邻的一些乡也都戒除赌博。
粤海滨诸县,为群盗窟宅垂百年。吾乡绾毂(wǎn gǔ)厓山之口,称最冲剧,顾比岁乡中无一盗,而外盗亦未或敢一相扰。盖自先君子既任乡政,先绝赌以清盗源,复办团以防盗侵。吾乡虽丁男不满千,然团保之力实足以自固。故三十年来,办清乡之军吏,其足迹未尝一履吾茶坑,而吾茶坑亦未尝一度以盗案劳有司之检护。在乡人固安之若素,而不知皆先君子瘁涸心血以易之也。
译:
广东沿海各县,百年来为群盗聚集之地。我们乡地处厓山之口,为交通要道,最为冲要烦剧,回顾连年来乡中没有一次盗劫之事,而外面的盗贼也没有敢来骚扰的。因自先父任乡政以来,先禁绝赌博以清理为盗之源,然后又办理团练以防范盗贼侵略。我们乡男丁虽然不满千人,但是团练之实力足以自保。所以三十年来,清查乡村的军吏,从没有到过我们茶坑,而茶坑也从来没有因为盗窃案烦扰上司。对于乡人来说固然是安之若素,却不知道这都是先父沥尽心血而换来的。
呜呼!频年来先君子以不孝故,常播越于外乡,风亦稍替矣,而茶坑之乡治犹为最于吾粤。使先君子之业不一中辍,其所大造于乡,宜何如者?使先君子之业扩而充之,其所大造于国,宜何如者?先君子虽排难解纷,日不暇给,事后有言谢者,则掩耳,若将浼踧踖,若无以自容。或强之,则所受以糕饵二纸、盒酒二瓶为常,自挈以归。糕饵则赉童孺,曰此某乡某某长老所馈也;酒则贮以飨客。瓶累累有标识,视一岁积瓶,而本岁所和息之事,其数可知也。或问:“事非切己,何所求?何所为?而劳苦若此。”先君子则曰:“吾亦不自知,吾但觉人有困厄,为吾力所能解者,苟吾力不尽,则吾心一息不能自安耳。”直至去年夏秋之间,先君子为林姓与陈姓、周姓与刘姓两械斗案,犹费数月之力为之往复奔走,其老而无倦也若此。孔子称“仁者安仁”。呜呼!吾先君子几近之矣。
译:
哀叹!近年来先父因为我的缘故,常流亡于外乡,家乡的风气也稍有更替,但茶坑乡仍然是广东省治理最好的乡。假使先父的治理没有中断,对我们乡的影响,会怎么样呢?假使先父的德业再扩大,对于国家的影响,又会怎么样呢?先父虽然日日为乡人排难解纷,没有空闲,事后人们向他道谢,先父谦而不受,恭敬而不自然,好像无地自容。人们有的强行拜谢,先父就接受两包糕饵、两瓶酒,自己拿着回来。拿回来的糕饵就分给孩童们吃,跟孩童们说这是某某乡的某某长老馈赠的;拿回来的酒贮藏起来以给客人们喝。每个酒瓶都有标记,一年下来数数有多少酒瓶,就知道这一年和解平息了多少事端。有人问:“又不关自己的事,求什么呢?为什么呢?这么劳苦!”先父就说:“我也不知道,就觉得别人在困顿的时候,我又能为其解围,如果我不尽心尽力,我心不安。”直到去年夏末秋初,先父还为林家和陈家、周家和刘家的两个械斗案,往复奔走调解了几个月的时间,那么大年龄还为此不辞辛苦。孔子称“仁者安仁”。哀叹!先父就近于仁者啊!
先君子之孝友睦慈,其庸德实为人所莫能及。不孝启超生始弥月,而先王母黎见背,不及见其所以孝养者如何,而逮事先王父教谕公者犹二十年。教谕公年七十四,而弃养时,先伯父松涧公先卒已四十年,先仲父梅涧公先卒亦十六年矣。教谕公自六十五以后,无岁不病,两伯母皆异宫以处,唯先君子与先慈实日夜侍。昔人称奉亲懿行,谓衣不解带、目不交睫者若干月。若吾父母之事吾王父,则十年之中若此者,岁必数月也。先慈既以积劳奄逝,其最后五年之役,则先君子一身自任之。自饮食以逮溲溺,息息需人,先君子必躬自操执,子侄仅得间接承事而已,曾未有所假手。教谕公常以先君子之能治乡事为乐,且于诸孙学业责望至切。先君子日则劬劳乡社乡校间,夕则就病榻报告成绩以博欢笑,盖十年如一日。速教谕公既考终,不孝等稍稍成立,而先君子精力亦渐渐耗瘁矣。
译:
先父孝亲敬老、和睦友善,他的美德懿行实在是别人所做不到的。我生下来刚满月,祖母就离世了,所以来不及见先父如何赡养其母,但是看到先父如何侍奉了祖父教谕公二十年。教谕公年寿七十四,他去世的时候,我的伯父松涧公已经先离世四十年了,我大叔梅涧公已经先离世十六年了,所以两位伯婶母都不与祖父生活一处。祖父教谕公六十五岁以后,每年都要生病几个月,我先父母就日夜侍奉左右。后来,我母亲因为劳累而忽然去世。先祖父的最后五年,就都是先父一人承担。从吃饭到大小便,无时无刻不需要人,先父事必躬亲,子孙都是间接地做点事。先父能够治理乡事,先祖父为此很开心,同时也对子孙的学业很关怀。先父白天劳碌于乡间事务和学校,晚上就在病榻上报告学习情况使先祖父开心,如此十年如一日。待教谕公得以善终,我们这些不孝子孙稍稍成年自立,而先父的精力已经渐渐地要耗尽了。
先君子同怀六人,其四蚤逝,唯家三姑母适赵氏者齿弱于先君子六岁,今又健存而既寡居。故数十年兄妹相依为命,浃旬不见,则结穑(sè,比喻心中郁结不畅)不能自解。先大伯母二十五而寡,先君子事之如母;有一子为先兄启昌,字伯蕃,先君子笃爱之过于不孝兄弟,顾授之学,督课甚严,不稍姑息,学成饩于庠,才名籍甚。先君子方稍自慰,而伯蕃遽以二十九岁夭没,妇以哀殉,遗三子,不数年而长、次复继天,唯幼仅存。先君子深痛极恸,坐是更不忍与先伯母远离。盖先伯母极人生不堪之境遇,晚而失明,能排遣一二以保其天年者,唯先君子是赖。先君子既以友于之爱,不愿斯须去乡井。而不孝启超乃自作孽,亡命十余年不返,贻先君子以惊忧播越,至再至三。间岁辄一涉重洋,抚视不孝等而噢咻(ō xiū,安抚,抚慰)之。然在家则系念儿孙,远出又萦怀嫂妹。十余年间,心绪未尝一日宁帖。先君子之无量痛苦,一一皆不孝贻之慼也。
译:
先父兄弟姐妹共六人,四人早逝,只有嫁入赵家的三姑母比先父小六岁,健在于世,但守寡而居。所以数十年来先父与三姑母兄妹相依为命,十天不见,就思念备至。我大伯母二十五岁时守寡,先父对待她像对待自己的母亲;先伯母有一个儿子,即先兄长启昌,字伯蕃,先父爱之犹过于我们不孝兄弟,教授学习,监督功课严谨,从不姑息,学成之后在学校就职食禄,才名远扬。先父才感到欣慰,伯蕃忽然在二十九岁时离世,妻子因为太过悲哀殉死,留下三个孩子,没几年老大、老二相继夭折,只有老三活下来。先父非常悲恸,更不忍远离先伯母。先伯母因为人生悲惨境遇,晚年失明,能够得以排解而保活天年,全赖先父。先父因为对先伯母之牵挂,不愿离乡背井。而不孝启超乃自作孽,流亡逃命十余年不回家,让先父一而再再而三的担惊忧虑我流亡。隔一年就远涉重洋,来抚慰我等不孝子。在家挂念在外的儿孙,远出又担心在家乡的嫂妹。十多年来,先父心绪从没有安宁过。先父的无量痛苦,都是不孝子给他带来的。
先君子精力之强,体魄之健,逾于常人,平生极操劳而遘疾殊少。年二十八,遭先王母之丧。先王母之丧,以急病气息既不属,而先君子始躬负以归命于祖屋之正寝,其间相距可半里,因感受医家所谓骸风者。自是每遇暴风雨将至,辄全身筋骨作酸痛,数十年不治,然舍此无他大疾苦。辛亥之冬,尝大病一次,时革命方酣,广东秩序大乱,扶病以适日本。不孝等一见欲号,盖面目几不可认识矣。已而颐养数月,健善似反过其旧。去年三月,不孝等南归介寿,而先君子复率之遍展诸墓,攀厓越岭,步履甚健,不孝等窃窃自喜慰,谓更锡十龄,彼苍其或不有所恡(lìn ,吝,吝惜)。时帝制之议已寝萌芽,不孝启超乃窃请于先君子,谓将弃官避世,奉亲以终。先君子正色切责曰:“汝与项城既已共事,项城苟欲干国纪,汝宜思所以匡救之,阻止之;不得则思所以裁制之,惩治之。不务此二者,而唯思洁其身,非能率吾教也。”遂督促克日北上,不孝等乃皇悚告行。呜呼痛哉!酷哉!
译:
先父精力旺盛,体魄强健,超乎常人,平生非常操劳但是生病很少。先父二十八岁时,先祖母去世。先祖母因急病在外断气,是先父自己背至祖屋正房,这期间大约相距半里路,先父因此感医家所谓的风寒病。从此以后每次暴风雨将至时,全身筋骨就开始酸痛,数十年不治,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大的病苦。辛亥年冬天,曾大病一次,那时革命正进行的如火如荼,广东省秩序大乱,先父带病到日本。不孝子我见先父几欲号哭,因为先父的面目几乎不可辨认了。后来在日本安养数月,康复的反倒比以前好好了。去年三月,不孝子等南回广东为父祝寿,先父又带着我们攀崖越岭遍拜祖先陵墓,步履矫健,我们私下还觉得很欣慰,说老天爷应该不会吝惜而再赐给先父十年之寿。当时帝制之议已扼杀于萌芽,不孝子启超乃私下跟先父说,将要罢官避世,奉养亲老。先父厉声正色责备我说:“你与袁世凯(河南项城人,故又称袁项城)既然已经共事,袁世凯想要篡改国体,称帝复辟,你应该想如何去匡正解救他,阻止他;如果不行,就应该想要怎么裁制他、惩治他。不致力于此事,而只顾惜自己,这不是遵从我的教导。”于是催促我择日北上,不孝子们只得仓皇不安告别辞行。唉,太悲痛了!极其悲痛!
使早知彼日即为与吾亲永诀之时,虽日日威以夏(jiǎ)楚,何当寸步去左右?使吾亲早知彼爱子自兹以往,即无复更受彼顾复之日,当亦不忍割此心上肉而麾之去也。呜呼痛哉!酷哉!
译:
如果我早知道那天是我与先父永诀之日,纵使他天天拿着棍棒威逼我,我又怎么离开他寸步?如果先父早知道他的爱子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能接受他的抚育教导,应该也不忍心割爱而赶我走。唉,太悲痛了!极其悲痛!
不孝启超岂复能齿于人类?禽兽犹知反哺,不孝乃并禽兽而不如。先王父卧病十年,先君子未尝一日不侍侧,犹常以奉侍不谨,引为大感。不孝之于先君子,乃并未尝得一刹那顷奉侍,受病不知何时,服食不知何药。当吾亲宛转殗碟(yè dié 生病半卧半起)之日,正不孝指天画地之时,两月不成服,百日不奔丧,日日锦衣美食,华堂宴处,钩心斗角,抗颜抵掌,以谈当世之务,人伦道尽,何以自容!呜呼痛哉!酷哉!
译:
不孝子启超还能算是人吗?禽兽还知道反哺,我还不如禽兽。先祖父卧病十年,先父没有一日不侍奉左右,还常常因为自己照顾不谨慎,大发感叹。相比于先父,我根本没有哪怕一刹那侍候先父,不知道先父什么时候生病,什么时候吃什么药。当我父亲卧病之日,正是我无所顾忌、目中无人之时,两个月来,既没有披麻戴孝,又没有哭走奔丧,天天服锦衣,享美食,居华堂,享安乐,勾心斗角,高谈阔论当世时务,丧尽人伦,无地自容!唉,太悲痛了!极其悲痛!
先君子之丧,旧历二月十一日,而今历三月十四也。距丧前半月,不孝奉手谕,告以尝撄小极,旋已全愈。谕中以陈林械斗将复起,不能卒调停,引为至憾。复谆谆言三舍妹姻事,冀速见其成。末更授不孝以苏子瞻《留侯论》,命终身诵焉。由今思之,语语皆遗命也,使不孝稍有感觉者,以彼时奔归侍养,何患不及事?不孝罪孽积躬天夺之魄,闻亲病而狃于小愈,瞯然不以为意,有噩征而不之省也。呜呼痛哉!酷哉!
译:
先父在旧历二月十一日离世,现在已经是三月十四啦。去世前半月,我曾得父亲书信,告诉我他偶患小病,很快就好。书信中还说陈家和林家又要械斗,不能调停平息他们,真是遗憾。又恳切地反复说我三妹的婚事,希望可以尽快促成。最后还教我苏轼的《留侯论》,命我终身读诵此文。现在想来,每句话都是先父的遗言,假如我当时稍有感觉,那时回家侍候,怎么会来不及呢?我的罪孽深重让老天夺取先父生命,听闻父亲生病还会以为很快痊愈,自得而不以为意,有不详之兆还不知反省。唉,太悲痛了!极其悲痛!
不孝之罪实通于天。先君子盖病于香港,殁于香港。其时不孝启超身在香港,而乃委死父于不顾也。不孝方应武鸣陆公(陆荣廷,桂系军阀首领,生于南宁武鸣县)之召,入桂从军,而取道香港,以三月八日至十二日行。不审以何罪业为鬼瞷弄,自发罪念,妄以所履至险,惧贻老父忧,不敢往朝,且不敢通闻问疾。大渐两日,而不孝乃去港。不孝去港两日,而病遂不起也。闻先君子之病,初本甚微,忽见报纸,谣登不孝启超发狂疾入医院,疑惧相乘,遂以增剧。使不孝能以其时忽诣膝下,安见不霍然病已?即不尔,而更征良医选药物,病殊非不可疗。盖病之加剧,乃在误食汤圆,胀梗胃际,非不治之证。而人事有未尽也,天乎?律以《春秋》许止不尝药之义,不孝启超乃躬弑吾父也。呜呼痛哉!酷哉!
译:
我实在罪恶滔天。先父在香港生病,在香港去世。那时不孝之子启超也在香港,但竟置父亲之死而不顾也。不孝子刚应陆荣廷邀请,加入桂系军队,从军而行。三月八日至十二日行军至香港。不知道得罪什么,自发罪念,以为所行之事非常危险,害怕让老父亲担心,不敢去看往,更不敢通信息询问病情。病危两天,而我已离开香港。离开香港两天后,父亲病至不起。听闻先父之病,开始时比较轻,忽然见报纸上谣言登载不孝子启超疯癫病入院,先父又是疑虑又是担心害怕,病于是加重。假如我当时能及时忽然拜到他膝下,怎么知道病不会霍然痊愈?即使没有痊愈,假如我能为父找良医好药,先父的病也不是不能好的。原来病情加剧,是在错吃了汤圆,胃胀胃梗,并不是不治之症。而是我们没有做到啊!这是天意吗?以《春秋》中评许止不尝药而使父致死之义,不孝子启超乃是自己弑父啊!唉,太悲痛了!极其悲痛!
先君子弥留之际,乃严责家人,毋得以电召不孝启超,谓不孝方有事于国也。使不孝犹在国中者,无论如何,其必能闻报而奔视含敛。乃万咎所丛,天罚未已,使之越在安南,窎远(diào,遥望)复绝之域,蜷伏展转,经月始达南宁,音信梗断,百无睹闻。 由南宁而梧州而肇庆而广州,中更事态万千,所历又复经月。不孝启勋等罪又万死,乃徇亲朋之请,匿不以告。而不孝启超于此两月中,乃食肉衣锦,雍容欢笑,曾不自知其非人。亲朋所以为不孝计者,用心至苦曲,而用情至厚挚,不孝其安敢有怼?独恨不孝天性凉薄,自绝于天,自绝于吾父,遭此大故,阅数十日曾不能于寤寐中得一征兆以自警觉,致陷于旷古未闻之大戾而末由自赎,实自求祸,其又谁尤?犹复不知其罪,嚣然思于役异域,道出港沪之间。不孝启勋始不能更复有所隐,一一告以实,而不孝启超既已成天地间莫大之罪人,而永劫弗克自湔拔矣。呜呼痛哉!酷哉!
译:
先父在弥留之际,严厉要求家人,不能发电报叫启超回来,说他不孝是因为为国谋事(编按:时梁启超正发起护国运动)。假如我还在国内,无论如何,一定可以知道讯息而回家奔视含敛。所有的过失报应都聚到一起,先父去世,而我还在安南(越南),遥远而又不通信息的地方。我随军在那里隐伏辗转,一个月后才到达南宁,期间音信全断,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之后从南宁到梧州到肇庆到广州,事态万端,又过了几个月时间。不孝子启勋等罪该万死,竟依从亲朋的请求,隐瞒消息,不告诉我。而不孝子启超在这两个月,锦衣玉食,雍容欢笑,还不知道已经不是人了。亲朋为不孝子启超考虑,用心至苦曲,用情至厚挚,不孝子启超怎么会有怒意。只恨我自己天性凉薄,自绝于天,自绝于我父亲,遭此大故,数十日以来不能在梦寐中得一点征兆以自己警觉,陷于旷古未闻之大罪而不能自赎,实在是自己招来的,又怨谁呢?我还不知自己之罪,犹想着去国外,都已经到上海港口。不孝子启勋不能再隐瞒了,一一把实情说了,而不孝子启超已经成为天地之间最大的罪人,永世永劫不能赎罪了。唉,太悲痛了!极其悲痛!
邦人诸友不知其不肖,或妄以国事相期许,国事丝毫何所裨补,而只此一垂老之亲,生不克养,病不克侍,丧不克亲。悠悠万古,人间何世!彼苍者天,曷其有极!今者干戈满眼,魑魅搏入,奉輀(ér,古代运棺材的车)归葬,不知何日?大事未了,安敢祈死以益其罪?有靦苟活,诚知不复能齿于人数,但思乘此苦块余生,一述先君子之盛德大业,庶几海内者硕长老锡以鸿藻,永其讴思。小之为泉壤之光,大之兴国人之化,则不孝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神志瞀乱,语无伦次,伏唯矜鉴。棘人梁启超、启勋、启文、启雄泣血稽颡。
译:
国人朋友不知我不肖,还以国事相期许,只是我于国事哪有什么补益,我只有这一垂老的至亲,生不能养,病不能侍候,去世不能服丧。悠悠万古,这是什么世道啊?老天爷啊,我的痛苦什么时候才有尽头啊!现在到处是战争,人间险恶,我想要运父亲回家安葬,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现在大事未了,怎么敢赴死再增加我的罪过。有脸苟活于人间,实在知道已不能算是人了,只想着趁此余生,传述先父的盛德大业,也算是讴歌颂扬国内硕儒老者的风骨。从小处说,先父在九泉之下会有光彩,从大处说,可以兴国人之化,如此,不孝子虽死犹生。我神智错乱,语无伦次,祈望体察。
罪人启超、启勋、启文、启雄万分沉痛,以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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