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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人或事,我们生来就带有某种成见。
我对一位大学同学的成见,哪怕经过近三十年,也一直没有什么改变。直到有一天,为了编写一本图书,另一位同学肖关丽把他的生平事迹发给我,我所受到的震撼和感动,使我真正感觉到,我的成见是多么的不靠谱。
这一刻,我忍不住想哭,为这位同学的英年早逝,为他的家庭和不幸而哭;同时也深深为他的侠肝义胆,他的普通却成就不凡的一生感动而哭。
这位同学,就是杨金华。他于1969年5月出生,生前是云南省农业科学院粮食作物研究所研究员、麦类遗传育种与应用创新团队首席科学家、云南省创新技术人才、云南省麦类现代农业产业技术体系育种与繁育岗位专家、国家小麦改良中心云南分中心副主任、《大麦与谷类科学》编委。
他先后主持和参加省部级以上科研项目17项;获云南省级科技成果奖10项,其中省科技进步一等奖2项、二等奖3项、三等奖4项,农业部农牧渔丰收奖二等奖1项;主持育成国家大麦(青稞)登记品种16个,育成省级审定小麦品种35个、国审小麦品种1个;获发明专利2项,植物新品种保护权3项,制定标准2项;发表研究论文100余篇,副主编出版专著2部,选育的麦类新品种已累计种植4500多万亩,新增总产量12亿公斤,新增总产值24亿元,为云南省乃至我国的麦类产业发展、粮食安全做出了重要贡献。
图1:杨金华工作照
图2:杨金华获云南省科学技术奖
以上这一连串的头衔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成就,与我在大学时代认识的杨金华同学,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他本来不是我们同一个年级的,是89级留级而到了我们班:华中农业大学农学系9001班。在大学竟然留级,可见他在我们班是多么特殊的存在,单就这一点,就处于同学鄙视链的最底端了。
肖关丽和他是云南同乡,她回忆说:“记得他当年的日常装扮是留着快及肩的长发,穿着一双走起路会吧嗒吧嗒响的拖鞋。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是以这种状态出现在华中农业大学里,因为对云南学子来说,在高中需要名列前茅才可以考上华农,事实上后来遇到他的高中同学也得知,在高中时,他的确是名学霸,我们参加工作后,我也隐晦的问过其原因,他的解释是当年心情不好,我总感觉理由不够充分,其原因终是不得而知。”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杨金华在高中曾是一名学霸。但是由于什么原因,又使杨金华从高中的一名“学霸”变成了大学的一名“学渣”?
现在杨金华同学不在了,即使还在,那既然肖关丽问不到答案,那我也不可能知道真正的缘由。
当然,有一点线索可以让我推测,就是杨金华的解释:“当年心情不好。”这个心情不好,恐怕不是他一个人的感觉,当年我们全班心情不好的不在少数。
我记得我们开学的时候,就有一位同学没有来报到,他肯定是对学校不满意,才放弃了我们这所大学。
读农大,学农业,好像是我们这批大学生并不十分情愿的选择,那时候社会上对农大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成见:“读农大,不又回到地里修理地球了吗?!”开学典礼上,当时的校领导还自嘲的对我们说:“我们搞农业的啊,远看像卖炭的,近看像要饭的”,说明学农是一件多么艰苦的事情。
也许杨金华同学,高中时的成绩应该不止于考上农大,因为高考发挥不好,和我们大多数一样,背负着社会上沉重的成见,来到了我们这所大学。
虽然我们是农大,但当年也是全国重点大学,进来的考分并不低,尤其是从云南考过来,那更是凤毛麟角。
肖关丽同学说当年她的同乡就特别少:“但他(杨金华)的留级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在一个班,我有个同乡了,我不再是唯一的边疆省份人员。当时到华农去读书的云南学子不多,湖北的同学可以以城市或县为单位成立老乡会,但云南只能以省为单位,全华农云南学生不超过三位数,往往一个专业一年只招一个云南学生,能够一个班有两个,已经很难得了。”
在大学期间,我和杨金华接触不多,每次到他们宿舍,大多数时间看他躺在床上,也不怎么和大家说话,他的被子常年不洗不晒,脏得一塌糊涂,整一个灰暗形象。偶尔看他与几个同学在一起,就是吸食一种他从云南老家带来的水烟,宿舍里面乌烟瘴气的同时,还伴随着“呼噜噜”的水泡泛起的声音,跟吸鸦片差不了多少,那种颓废的氛围至今让我记忆深刻。
当年,大学生逃课是概率不高的事件,但对杨金华来说不是,要是老师在课堂上发现少了一个人,那多半是杨金华没来。此外,记得辅导员对他的描述是:“别人上课的时候杨金华在睡觉,别人睡觉的时候杨金华在弹吉他”。
肖关丽回忆说他会弹吉他,这一点我倒是没想起来,也没见他在晚会上表演过什么节目。但他还会做点小买卖,我就更不知道了,而且这个小买卖还做得如此“肝胆柔肠”,俨然一“护花使者”!
下面是一段肖关丽的回忆:“我们读书时候,娱乐项目并不多,看电影是一个重要项目,除了可以自己搬着凳子去学校露天电影场看电影外,学校门口有一个小影厅,一块钱可以看一场,其中不乏好电影,如乱世佳人、魂断蓝桥、出水芙蓉等,还有好些记不起名的。当时杨金华在小影厅门口帮老板收费,当我和韩迎春(另一位女同学)去看电影时,通常的操作程序是,我给他一张10块的,他给我找10块的零钱,有收费的过程,但实际上是免费,我们乐此不疲。”
读到这里,我都有点忍俊不禁了:这个杨金华,表面上看来邋里邋遢,实际上还挺有经商头脑呢,而且为了老乡女同学,竟然“徇私舞弊”!想当年我们这些男同学,为了逃票还翻过墙头,要是知道他还在小影厅帮老板卖电影票,肯定也会去沾点小便宜的。
杨金华,就是这样一个带着社会上的成见读大学的杨金华,又不可避免的被同学们注入了新的成见,而且,这样的成见就一直伴随在我的心里快三十年了。
幸运的是,杨金华在大学里虽然留过级、逃过学,但凭着他的小聪明,还是和我们一起顺利毕业了,而且就业单位也不错,是云南省农业科学院。
我一直不知道他凭什么就能到这样一家级别不低的科研单位工作,可能是当年云南省大学生不多,急需人才吧。当然,期间也不是一帆风顺,也有小插曲。
肖关丽回忆道:“或许是他底子还不错,尽管杨金华的大学成绩不尽人意,他还是顺利毕业了,并通过了大学英语4级,他得到了云南省农业科学院的入职通知。新入职时,他应该不太顺利,农科院可能是调了杨金华档案后觉得他成绩不是太理想,一度有反悔让他入职之意。那时的他很郁闷,曾动过回华农去找影厅老板谋生路的念头。不过后来农科院在对他进行考察期间发现,这个小伙子干活不错,他总算在农科院安定下来了。”
杨金华到科研单位从事科研工作,对我们同学们来说,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后来又得知他攻读博士学位,更是颠覆了我们的认知。
据肖关丽回忆说:“我记得周长明同学来昆明时,他对杨金华读博士是不相信的,他俩酒酣时,周长明拍着杨金华的肩膀说:‘全班另外62个同学读博士我都是相信的,只有你读我不相信,你为什么读了博士?’可见当年杨金华在华农不学习的形象是多么深入人心。”
同学们的成见,其实也让杨金华不开心,每次有同学去云南出差,都是先联系肖关丽,然后由肖关丽再通知杨金华来作陪,次数多了,杨金华心里有些情绪,有次他对一位同学说,“你们以后来昆明,如果还是先联系肖关丽,不先联系我,我就不出席了”。
话虽这么说,但每次有同学来,他还是不醉不归,很看重同学的情谊,他骨子里是有些江湖义气的。
图3:杨金华(右一)和我们
图4:杨金华(左一)和我们
肖关丽举了几个例子:
“后面这几年,他因受痛风的困扰,行动多有不便,而且已不宜饮酒,可他还是一如既往,有时我不得不请学妹谭亚玲一起去管住他。
有次胡守强和向国红来昆,杨金华行动不便还摔进了沟里,我心怀愧疚,都不知道怎么向他妻子解释,每次同学来,我都纠结,又想叫上杨金华,又担心他喝酒。......
他的一位博士同学还谈起,一次他们相约去看望另一位生病同学时,杨金华自己已是身体极度不适,家里孩子也在生病,但还是顾不上吃东西也要和其他同学一同前往探望。”
毕业之后,我和杨金华同学再也没有见过面,但从肖关丽的讲述中,我的杨金华同学,是一位多么重情重义的好同学,即使背负着这么多同学的成见,依然阳光开朗地出现在大家面前。
尤其让我钦佩的是,他毕业之后对工作、对农业科研的执着,取得了如此可观的成就,再一次证明我们的成见是多么错误。
肖关丽说:“2005年,他到云南农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那时的他是副研究员,主攻小麦和大麦育种。
有一年,他想要个我们农学农业的学生跟他做毕业论文,和学院协商后,分配了一个本科生跟着他做试验,学生毕业论文写出来后,他一遍遍修改,就毕业论文的某些细节和我电话沟通了若干次,感觉比我改学生论文还上心和认真,他再也不是当年读书时候的他了。
最后几年,感觉他身体已大不如从前,但每次相聚,说不了多久,他就会回到他的工作上,他的家乡口音是有些重的,有时我并没有每个字句都准确理解到位,但总能明白他在为课题的事焦虑,他还一度担心他所承担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不能圆满结题,看着他那么消瘦,我和师妹总是劝他,课题不如身体重要,但似乎没什么效果。到后来,他成为云南省技术创新人才,他成为麦类遗传育种与应用创新团队首席科学家,并获得不少奖项,等等。只不过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思虑也更重,身体也更不如从前。”
读到这里,我有一种心痛的感觉,我身边有许多像杨金华这样的中青年科研工作者,他们是科研骨干,是单位的中坚力量,但是被很多课题压得喘不过气来,一个课题接着一个课题,从开题到验收,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直到身体崩塌,离开了他们所钟爱的事业,成为单位乃至国家的重大损失,对家庭更是毁灭性的打击!
2022年的大年初一,我们全班同学微信群收到肖关丽发来的令人震惊悲痛的消息:杨金华同学走了!这一年,他才53岁。
后来才得知,杨金华的生活是不顺遂的。他结婚晚,妻子在农科院做些临活,家里的主要收入要依靠他。孩子小的时候,家里需要老人帮忙照顾小孩,他一个要负责4个人的开支。后来小孩大些,本来可以略做喘息,可是女儿检查出再生障碍性贫血,那几年他不得不一直在求医问药的路上奔走,再生障碍性贫血的治疗效果才有些眉目,女儿的髋关节手术又提上了日程。不知道生活为什么不能眷顾他一点,他和家人过得不易。
肖关丽回忆杨金华去世那一刻的场景令人心碎:
“那是2022年的大年初一,一大早接到师妹的电话,她说杨金华不在了,最开始我是不相信的,一再确认后我呆坐了许久,然后把消息发到大学群里,胡守强和金会平给我打电话过来时,我终是忍不住哭了,他就这样永远不在了,以后同学来只有我一个人了。
送杨金华走的那天很冷,风吹在脸上很疼,因为是春节的原因,他妻子不想麻烦单位的人,甚至没有预定一个灵堂,后来是同学、朋友去的人太多,才临时定了一个灵堂送别他。
感谢全班同学在知道他出事后的操持,金会平把倡议书拟好,把全班同学的捐款收好后转给我,让我转交给他妻儿,把全班同学的爱心转交给他妻子,并把他送走后,我极少联系过他妻子,可能内心想逃避吧,不去触碰就可以麻痹自己。你终是可以休息了,只是你的妻儿不知如今可安好。”
杨金华同学就这样,以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毅力,走出了社会和我们的成见,他以自己的奋斗、出类拔萃的成就,把最好的一面留给了我们,却在最美好的年华离开了我们。
此刻在我的眼中,浮现出来的是他灰暗却又光辉无比的背影,只是依然看不清他的抑郁和忧伤,我不能给他带来任何的抚慰,只有在心底留住对他无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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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2 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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