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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的流星
叶明
美国密西西比大学数学系丁玖教授在《知识分子》连续发表了几篇回忆文章,描绘了南京大学数学系计算数学专业77级全班48名同学,大学四年前后的巨大变化、学习过程与相互关爱,给我们留下了一部“新三届”一个班级的“民族志”( “ethnography”)。
---来自江苏、北京、安徽、湖南、四川、辽宁和云南省,从事众多行业、多种职业的考生,历经千辛万苦、跌宕起伏般地以十分优异的成绩,考进南京大学数学系(《1977年高考,我们考进南京大学数学系,回忆当年的“神仙打架”》 2023年12月14日);
---年龄跨度最大值为十四岁的一群男女,挤进了同一间教室拼命读书,其中有9人入学时已年逾30岁,虽然错过了黄金时代,却狠狠抓住了白银时代(《30岁才读大学,那又如何?回忆我9个“老三届”同学的人生逆袭》2024年01月14日);
----除“老三届”之外的39位男女青年,是班级的生力军、冲锋队,后来有人成了微分几何学家,统计学家,应用数学家(《46年前,我们的大学》2024-02-15);
----9名女生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不让须眉地融入了奋发图强的学习热潮中(《南京大学数学系七七届的女生们》2024年03月23日 );
----48人凭借读书时代的拼搏精神,上紧了发条,充足了电能,为后来四十年的职业生涯打下了坚实基础。(《我们班的奋斗史:从南大数学系77级毕业之后》2024年09月08日 )。
南京大学计算数学专业七七级学生共有48人:第一批录取了22人,第二批扩招了9人,又从刚从数学系独立出去成立计算机系的计算技术专业留下来10人,再加上本校其他系与其他高校来本专业的“代培生”7人(其中华东水利学院的代培生戴群和乔羽芒有点亲戚关系)。
该班有77年江苏省高考三个“状元”:4门总分第一名的尹光炎,成绩是374分(满分420分),无锡人;数学单科唯一双满分120分(正题100分加上附加题20分)的魏木生,镇江丹阳人;语文单科第一名的冒荣,包括作文在内九十八分,南通如东人。此外,还有正题100分的田刚,后来成为77级大学生中第一位中国科学院院士,当今是中国数学界的一位领袖人物。
大学毕业后,有18人位考上了研究生(含1位“代培生”); 6位“代培生”回到原单位;24人被分配了工作单位,其中,9人留校,10人被充实到南京的其他高校和研究机构,3人分配到北京、云南的科研机构,2人回到无锡家乡的军工企业。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丁教授在回忆文章中,以较大的篇幅,叙述了一位最先离世的乔羽芒同学,“她就像天穹间彗星一闪而过的光芒,消逝在无尽的远方” (丁玖),以寄托47位同学对她的怀念。丁教授的文章,打开了我封存多年的记忆阀门。
在丁教授写作此文的两年前,我曾隐晦地写过乔羽芒。在我的长篇回忆文章之一《求学南航(六):“超过朋友,未达恋人”的大学学友》(民间口述史 2022年08月26日)一文中,回忆在1978年底的寒假,我去南京大学八舍204室拜访我多年的邻居,然而她回避见我的一段往事。
乔羽芒(1960-1983年),一个优雅动听的名字,不禁使人联想宋词名篇:“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可惜,乔羽芒还没有遇到她的“周郎”,在大学毕业后一年多就不幸离世,令人痛心不已。
20世纪60年代,我们两家居住在三山街附近的大砂珠巷13号(江苏省商业厅家属宿舍大院),我家是甲101,她家是甲102。我们两家的外婆,都是苏州人。我父亲是江苏省商业厅机关的干部,她妈妈是江苏省商业厅糖烟酒公司的干部。
值得夸耀的是,在“新三届”中,她们家3个孩子是一年考上一个:乔羽芒是南京大学数学系计算数学专业77级,她哥哥乔引芒(1957-1992年)是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电子工程系气体放电器件专业78级,她弟弟盛天芒(1962----)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工程学院(现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工程大学)航空检测技术与指挥专业79级。
乔羽芒的父亲是50年代中期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的学生。大学毕业后,来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工程学院(现南京理工大学)任教。在60年代,她父亲就在《江海学刊》上发表多篇、十分有分量的哲学论文,在学术界有一定影响。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她父亲曾担任华东工学院党委宣传部长。由于,他在50、60年代还是军人,不住在我们院子里,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才回来一次。我很少见到他。乔羽芒的童年是在磨难与困扰中度过,并没有十分幸福与快乐。
当年,我们两家公用一个厕所,厨房也是公用的,所以,日常生活接触的比较多。但是,那时我们虽然都是小学生,却有几岁的年龄差距。我热衷于的打牌、游泳、举重等活动几乎不会带她参加;更不要说一群南京一中、三中的高中学生,带我去围观“文攻武卫”,基本上与她无缘。那时,她还没有显示出学业上的优秀。
1970年以后,我们的父母从“五七干校”解放出来,分配了新的工作。我们都搬离江苏省商业厅宿舍大院,我家搬到华侨路,她家搬到傅佐路,每年还会串门见过一、二次。以后,我插队、工作,就很少往来了。
在高考前,我从野外地质队赶回南京,与人交流复习情况。我去找过她,作为应届高中毕业生,我看到她刻苦学习、信心十足的样子,还是十分羡慕的。我偶然向她推荐了时任中国科技大学数学系主任龚升(1930年1月16日-2011年1月10日)的一本科普读物,觉得比较有意思,但是我没有时间,自己动手做一做。她主动自觉地做完了不少题目。1977年江苏省高考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恰好在龚升的小冊子里就有相似度很高的题解。她如愿考进了当年最好的学校---南京大学、最热门的专业---计算数学,而我失去了考进南京大学物理系的机会,落到了没有填报的学校与专业---南京航空学院(现南京航空航天大学)电子工程系计算机专业。
高考结束后,乔羽芒告诉我,她考得很好,数学成绩超过90分,应该是南京应届高中生中的前几名。“在这个意义上,她是我班巾帼不让须眉的第一个佳例”(丁玖)。可能是乔羽芒父亲查到她的成绩,所以,她坚定地填写了第一志愿---南京大学数学系。
进校后乔羽芒光环在身,闪亮一时。还在考上名校翻身解放的喜悦中,乔羽芒应中学母校的邀请,回去向学弟学妹介绍考试经验与复习方法。小小年纪的乔羽芒从未登上大会讲台,有点紧张,不知如何准备。原本是想请她哥哥代笔,她哥哥的文笔好很多,后来,他考入江苏电视台首批招聘编导就是明证。无奈,她哥哥当年高考名落孙山,乔羽芒没好意思再麻烦他。所以,就请同班同学、江苏省高考“语文状元”出山,为她写了一篇“演讲稿”。
做过中学老师的冒荣,驾轻就熟,生花妙笔,潇潇洒洒,一挥而就。经过乔羽芒的“激情演讲”,让许多花季少年听得激动万分,跃跃欲试,准备以她为榜样大干一场。“乔羽芒是值得女孩子们羡慕的,是她们效仿的对象。这么小的年龄就考上了顶尖的南京大学,进的是绝大多数人望而生畏的数学系,在那里全系新生的高考总成绩与天文系并列全校第一”(丁玖),还有几个货真价实的“高考状元”。
1978年底的寒假,我去乔羽芒家拜访。乔羽芒的父母告诉我,她在学校学习。我十分感动,她高考考得那么好,现在还这么刻苦。我一定要去取经,学习学习。我按照她家里提供的地址,第一次来到南京大学女生宿舍---八舍204室,这个有“亚洲第一的女生宿舍”称号,敲门后等了一会,没人开门。隔壁的门打开了,一个刚从数学系分出来的计算机软件专业78级女生,请我进她的宿舍去坐一会,等她打热水回来。
我们闲聊得很热烈,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乔羽芒打热水一直没有回来,我们都觉得很奇怪。后来才知道,乔羽芒回来过,看到我来找她,她避开了。
数学系的基础课中,数学分析课无疑是最难的。尤其在第一学年,那可怕的极限理论,一巴掌将昂首挺胸跨进南京大学校门的一小部分人的自信心拍得粉碎。那令人讨厌的“ε-δ”语言,很快把他们的“满腔傲气”降成“垂头丧气”。乔羽芒学习刻苦果然没错,只是被逼的。因为学期期末考试不及格,只好假期自行补课复习。她不好意见到熟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一个崇拜者。
以后几年里,我多次跟随南京大学计算机系软件专业78级女生到她宿舍,我几乎再也没有见到乔羽芒的身影。我询问过同宿舍的其他女生,都说她独往独来,很少说人交流,也不参加活动。
1983年4月,我考研究生一直没有收到复试通知,以为没有希望了。我不得不另谋出路,因为所在工厂已经不能继续的生存。正好南京粮食经济学院的一个副院长,过去也是住在江苏省商业厅宿舍大院的,他的女儿是我幼儿园、小学生同学,我们还在一个大队插队,介绍我去南京粮食经济学院计算中心工作,我前往实地考察一下。南京粮食经济学院是一所刚由中专学校升格而成的大专学校,校园太小,而且破旧。说难听一点,比我就读的南京十中(现金陵中学)校园建筑太缺乏文化底蕴,历史太短;大概比我就读的府西街小学好不了多少,十分局促,观感十分不爽,但我还是找教师咨询一下实际的感受。我去学院的统计系询问,找到乔羽芒上课的教室,等她下课。我们一同在操场上散步漫谈,她兴致勃勃地谈论上课的体会,以及对教师工作的热爱。同时,介绍了计算中心的设备与环境,并希望我能来到南京粮食经济学院工作。
不久,我收到了南京工学院第二批的复试通知,就放弃了南京粮食经济学院计算中心工程师的职位。这一次,竟然是与乔羽芒的最后一面!
当年国庆节假期,不幸的悲剧在乔羽芒家里发生了。听她母亲描述事情的经过,特别是在现场的她父亲,亲眼目睹香消玉殒,当场崩溃!
读到丁玖先生的文章后,我才知道“乔羽芒患上的是心理疾病”。(丁玖)。乔羽芒的悲剧,有几点值得讨论。
首先,取得高考的优秀成绩时,如何正确地评估自己的能力。高考成绩好当然可喜可贺,可以选择自己心仪的学校与专业。但是,上好大学的意义,不仅是上好(形容词作定语)的大学,而且要上好(副词做状语)大学,后一个目的更重要。像计算数学这样热门且艰深的专业,不仅学习难度巨大,而且对抽象思维要求也高,不是一般人能够胜任的。如果乔羽芒选一个相对难度要求低一点的专业,是不是可以避免“上课—考试—补考—上课”的恶性循环,假期得不到休息,疲于奔命地应付考试,压力会不会就可以承担。
其次,在学习处于低谷时,如何适当寻求别人的帮助。在大学考试不及格,或许是一件十分常见的事情。即使那些中国科学院院士,如著名数学家张广厚,在高中三年数学几乎门门满分,但是大学一年级的《数学分析》却不及格。但是他没有气馁,在老师闵嗣鹤(1913.03.08-1973.10.10)的教导下,及时赶上,而且本科六年是全年级中唯一门门全优的学生。著名数学家田刚,虽然高考正题100分,学习十分刻苦,也出现过“滑铁卢”。在他数学家母亲王明淑(1931-1984)的严格训练与精心指点下,再加上自己刻苦钻研,田刚很快就成为一位十分杰出的学生。乔羽芒在考试不及格时,主要是自己一个人刻苦学习与苦思冥想,没有寻求同学与老师的帮助与启发,学习效果明显差很多。
再次,当出现心理问题时,如何及时缓解与排遣抑郁的情绪。“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后汉书》)的窘境,被数学分析、线性代数以及后来的复变函数、实变函数等重课压得喘不过气,补考无止尽的失望,一个没有经过社会历练的弱小女生,亦没有朋友的帮助与呵护,怎么能够阻止抑郁情绪的发生与滋长?20世纪80年代,心理学在中国难见踪影,饱受冷落,一直被认为是可有可无的“鸡肋”专业。“如果整个社会都有健全的心理咨询机构,乔羽芒或许能够逃脱心理疾病那可怕的魔掌,她遭遇折磨时就有可能得到全方位的帮助和有效的治疗”(丁玖)。
乔羽芒,一颗璀璨的流星, 如夜空中的一抹绚烂, 瞬间点亮了黑暗的夜空迅速陨落。我的心灵之舟或许燃料耗尽, 穿越伤感, 深深怀念她,让心灵重获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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