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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04 07:48:12
“翻译工作不能有丝毫偷懒”
张卜天(中国科学院大学哲学系):
我本科学的是物理,在校时莫名其妙买了很多商务版的“汉译名著”。我所在的中科大,文科实力相对较弱,没什么气氛,也没有人可以请教。在书店看到有这么一套书,封面挺别致的,内容我不太懂,没有相关的课,也没有人指导。但是读下去,依稀觉得这应该是我最感兴趣的,并且为之努力的方向。当时基本是橘红色书脊的哲学类,渐渐对什么是哲学有了自己的理解,这似乎也预示着我今后会转到科学、哲学的领域。
老实说,一开始读的并不是很多,就是拿出来随便翻翻,享受一下开卷的乐趣,然后就放回去了,因为不知道这些内容是在讲什么。比如看17、18世纪的著作,与所学的物理学知识之间找不到结合点,但又觉得学物理好像跟这个有关系。我比较关心终极问题,学的物理也是理论物理。对大问题应该怎么思考,有哪些类型的大问题,人类已有的知识框架对于这些终极问题的求索有哪些道路? 这些事以前是完全不知道的。后来转到了哲学,家里收藏的那一本本汉译名著就渐渐变得亲切起来,我知道它们各自属于什么类型,在历史上有什么样的地位。
自己从事翻译之后,对译文质量的好坏比较敏感。以前看不懂一本书,只会怨自己学识不够,没有想过是翻译出了问题。现在都知道了,这其实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关于译者的体验? 很多乐趣谈不上,辛苦是肯定的,习惯了就不觉得了。翻译这种事情不能有丝毫偷懒,你多花一分钟,就能多译几个字。因此你不得不和时间赛跑,你要牺牲掉自己的爱好。等年纪再大一些,想做翻译就不一定做得动了。乐趣就是,翻译一本书能学到很多东西,一本好书能引发读者共鸣。他们会给你反馈,看到网上的那些评语,辛苦付出也就得到了回报。
理论上,一般的学生也能把翻译做到70分,前提是英语和汉语都不差。如果要明显超过别人,行文打磨得很流畅,像坐滑梯一样,一读就停不下来,那就很少见了。翻译最重要的就是认真、细致、责任心。一个词不懂,不能随便放过去,能查的话,尽可能查,不管是词典还是网络,或者向人请教。当然,并不是每本书都需要这样,而是灵活对待。如果是出于疏忽,整本书里应该只有几个低级错误,如果错误的内容特别多,那说明译者不适合做翻译。不一定是专业水平差,国外呆久了的“海归”,时间长了,中文就不行了。他适合做学术研究,但不见得适合做翻译。我认为专业知识和英语水平顶多占三分之二,同样重要的还有中文表达能力。
现在来谈谈我给商务印书馆翻译的《天球运行论》(哥白尼),在中国学界普遍被译为《天体运行论》。为何要改动这个约定俗成的书名? 我的导师吴国盛在商务版的序言中作了说明:“这个译名是不确切的,问题出在对“orbium”一词的理解上。对哥白尼来说,这个词并不是指我们今天很容易接受的‘天体,,而是古代天文学家假想的带动天体运行的那个透明的‘天球’。今天我们不承认有‘天球,的存在,便想当然地把这个词译成了‘天体‘。”
▲ 均资料图片经过后人的研究,会有更好的注释本以及不同语种的译本,以此进行修订和完善。
关于这本书,我必须得说,如果没有老的版本做基础,我是不敢翻译的,因为有些内容还是把握不准。另外,如果没有前人铺好了路,把很多专业的天文知识做了一个模板,我也没办法做下去。相较于老的版本,我在翻译时的变动还是很大的,不仅仅是标题换了一下,还包括附在后面的将近200页的注释。注释是英译本最宝贵、最重要的贡献,这么详尽的注释把书里跟历史线索有关的人、物、事情都交代得很清楚。但旧的译本是由一位天文台的老先生译的,他对西方哲学、古代科学不是太了解,几乎可以说,只要牵涉到一些古代的人物、事件,错误是极多的,更不用说一些哲学和科学上的术语。我在翻译之前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由于不知道翻译的过程,读者应该也是一样,尽管有些错误非常明显。我在这方面做了极大的改进,因为字数太多,没办法在每一页做脚注,只能统一附在后面。一般读者不会看注释,如此说来,这么做不见得能带来多大的影响,但是以后万一有人要做哥白尼的专业性研究,那么这个注释就很重要了。
除了《天球运行论》,我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译作还有:《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浅说》(爱因斯坦)、《世界图景的机械化》(爱德华′扬′戴克斯特豪斯)、《生命是什么》《自然与希腊人》《科学与人文主义》(薛定谔,后两本是合集)。2005—2006年,我去同济大学的留德预备部培训了一年,因此在翻译《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浅说》时主要是依据德文本,同时也参照了英译本,把里面的几个小错误改了。交了稿还没出的有七八本,今年应该会陆续推出来。
我关注的是比较早期的科学史,因此与哲学,甚至神学的联系非常紧。我给商务计划了两个译丛,一个是“科学史译丛”,另一个可能会叫“科学经典译丛”。我会尽量选择带有评注的本子,很多原著只读正文是读不懂的,必须要有介绍、导读和注释。这里面也包含一些哲学经典,比如笛卡尔的《哲学原理》,它在科学史上特别重要。再比如亚里士多德的一些书,很难说是科学经典还是哲学经典。其实是一回事,古代科学叫自然哲学,与现在理解的意思不同。我的兴趣是在18世纪前的科学史,或者说自然哲学史。
在西方科学史领域,我们和国外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几乎是从零开始,没什么积淀。一个学科领域刚兴起的时候,翻译经典著作是最重要的工作,论文的话,就是皮毛。翻译一本书,不只是学科建设,还可以促进学科的交融、打开人的视野,尤其是对于思考西方文明的特点、思维方式,出版译著远比撰写论文的价值更大。我自己把翻译放在第一位,比学术研究的分量更重,不是不重视学术研究,只是权衡一下,怎样做才能发挥更大的价值。就目前而言,翻译科学史,比论文更重要。
翻译需要奉献精神,尤其是过去十年,房价涨了好多,稿费基本没变。我没别的事情,以后主要是给商务译书,希望其中一部分能进《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而有的“二手书”(国际上比较新的研究性著作,并非原著)就不属于“汉译名著”的范畴。如果一本译著进入了《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那种感受当然不一样,它有品牌,效应就大。同一本书,放在不同的出版社,以及不同的系列,带来的影响都不一样。
商务版的“汉译名著”,有些人就算不看,也会买了收藏,它的地位还是没法撼动。虽然也有很多其他的汉译名著在出,但是商务版的时间久、积累的也多。另一方面,其他出版社推出的书目,绝大部分都是商务印书馆的选题,就是把中译本改改。中改中,这是出版界的一个乱象,因为是公版书,也就无所谓了。很少有出版社像商务印书馆这样,认认真真,从头到尾译一本以前没有出过的书。商务版的“汉译名著”目前还在陆续出着,很多人觉得这个样式有点太陈旧,也该时髦一点,更新一下。但是据我所知,商务人还是愿意保持这个样子,某种程度上的保守性,我还是比较赞赏的。对学术经典来说,外在的、形式上的改变并没有那么重要。
至于这套书还有什么不足的话,我的看法是,有些译本应该重译一下,尤其是过去译的半文半白的那种。译文只是一方面,经过后人的研究,会有更好的注释本,以及不同语种的译本,可以利用这些来进行修订和完善。一本名著有几个译本是很正常的现象,日本的很多名著多达七八个译本。如果将来有机会,商务印书馆应该拿好的译本来替代旧的译本。中国现在的学术界太浮躁了,太不景气。看书的人越来越少,别说这么艰深的学术著作了。但越是这样,“汉译名著”越能显示出“最后的阵地”的价值。无论如何,商务人和他们的书都是值得钦佩的。
作者:张卜天
来源:文汇报
记者:黄春宇
本人感悟:张卜天博士是吴国盛教授的高徒。我读过几本张卜天先生的译著,包括“科学革命的结构”、“生命是什么”和“科学革命”等;感觉他确实做到了“信达雅”。不像有些译著,要不是文字晦涩难懂,要不是误译和随意发挥,读的过程是一种痛苦的历程。希望以后能继续读到张先生的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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