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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2月,正值新文化运动之中,胡适致钱玄同“丑诋”某君的信里明确表示:“适意吾辈不当乱骂人,乱骂人实在无益于事”;即使是自己的文化对立面,“也决不可痛骂他”( 《胡适致钱玄同》,《胡适来往书信选》(上),第24页,中华书局,1979年)。胡适不只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身体力行的。尽管鲁迅和借鲁迅之名的瞿秋白从左边骂胡适(包括“新月”文人”)是“刽子手”、“皂隶”、“奴才”、“毒于蛇”、“卖廉耻”,国民党铁杆分子则从右边骂胡适是“余孽”、“竖儒”、“败类”、“贼”。尽管瞿秋白(依然假鲁迅之名)指责胡适“出卖灵魂的秘诀”,胡汉民则威胁胡适,声称不与其“共中国”。结果呢,胡适恪守一个原则:“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胡适日记全编》卷五,第416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这可以用他1930年春写给杨杏佛信里的一段话做注释:“我受了十余年的骂,从来不怨恨骂我的人。有时他们骂得不中肯,我反替他们着急。有时他们骂的过火了,反损骂者自己的人格,我更替他们不安。如果骂我而使骂者有益,便是我间接于他有恩了,我自然很情愿挨骂。”(《胡适致杨杏佛》,《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第11页,中华书局,1979年)
鲁迅去世后,苏雪林写信给胡适,附寄了她给蔡元培的信,两信中,苏雪林痛陈鲁迅之非,其中不乏骂词,并表示要作一篇《鲁迅论》的文字,询问胡适,“允许不允许”发在由他主编的《独立评论》上。挨了鲁迅一辈子骂的胡适在回信中责备了苏雪林: “我很同情于你的愤慨,但我以为不必攻击其私人行为。鲁迅狺狺攻击我们,其实何损于我们一丝一毫?他已死了,我们尽可以撇开一切小节不谈,专讨论他的思想究竟有些什么,究竟经过几度变迁,究竟他信仰的是什么,否定的是什么,有些什么是有价值的,有些什么是无价值的。如此批评,一定可以发生效果。余如你上蔡公书中所举‘腰缠久已累累’,‘病则谒日医,疗养则欲赴镰仓’……皆不值得我辈提及。至于书中所云‘诚玷辱士林之衣冠败类,廿五史儒林传所无之奸恶小人’一类字句,未免太动火气(下半句尤不成话),此是旧文字的恶腔调,我们应该深戒。”(《胡适致苏雪林》,《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第339页,中华书局,1979年)
鲁迅则不然。他在给一位青年的信中这样写道:“骂人是中国极普通的事,可惜大家只知道骂而没有知道何以该骂,谁该骂,所以不行。现在我们须得指出其可骂之道,而又继之以骂。那么,就很有意思了,于是就可以由骂而生出骂以上的事情来的罢。”(《集外集拾遗·通讯(复吕蕴儒)》,《鲁迅全集》卷七,第271页,1982年)
当然,胡适也不是没骂过人。胡适在以庚款留学生的身份出国前,在《竞业旬报》发表的文章上曾有“脓包皇帝,混账圣贤”之类的骂语,并声称自己“吾其好詈人哉”,其时十五、六岁。他在1921年写《双十节的鬼歌》( 《胡适文集》卷九,第178页)骂北洋政府为“鸟”(大家合起来/赶掉这群狼/推翻这鸟政府/起一个新革命/造一个好政府)。这里“鸟政府”和几十年后的“不须放屁”,大同小异。只是, 30岁以后,胡适再也不像《水浒》中的李逵,几天不吃肉,嘴里就弹出个“鸟”来了。可能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以“鸟”骂,有人则以“鸟”骂他。
以“鸟”骂他不是别人,就是被称为文化伟人的鲁迅。因为受到青年们拥戴的胡适向来也不避自己包括知识界对青年负有“导师”的责任,于是,当“胡适等人摆出‘导师’的面孔,妄图把青年引上脱离革命,脱离现实斗争的邪路”(《鲁迅年谱》第二卷,第20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时,鲁迅在《莽原》周刊上发表一篇题名为“导师”的文章,内容是告诫青年不要寻导师。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有这样的内容:“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森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华盖集·导师》,《鲁迅全集》卷三,第56页,1987年)——这也说明青年并不是导师,只是不要鸟导师。
这种结核于新文化刚刚发育的身体内的骂文化,至二、三十年代,它在鲁迅杂文中充分发散,使得这种新文化一路阳亢,蹈厉风发,并且形成了一个“骂”以为特征的传统。用鲁迅自己的话说,“我的杂感常不免于骂”(《而已集·意表之外》,《鲁迅全集》卷三,第496页,1987年)。而续编《华盖集》的时候,鲁迅火气特别旺,一会儿“鸟导师”,一会儿“鸟公理”(《“公理”的把戏》),一会儿“鸟趣味”(《有趣的消息》),一会儿“鸟相干”(《我还不能“带住”》)。其他本子还有,真是“鸟”得带不住了。除“鸟”之外,集子中亦有“走狗”、“狗屁”、“屎橛”之类,于是有人不禁生疑:《华盖集》怎么成了骂人集?
当然,骂人的不只是鲁迅等,钱玄同在给陈独秀的信中才曾这样霸道地写道:“惟选学妖孽所尊崇之六朝文,桐城谬种所尊崇之唐宋文,则实在不必选读”(转引鲁迅《集外集·选本》之注14,《鲁迅全集》卷七,第139页,1982年)。钱氏的骂人话还有“放屁、吃粪、奴才、贱丈夫”等,它们像病毒性感冒一样流行开来。天长日久,已濡染为一种文化无意识:骂或对骂群骂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种习惯,我们不仅骂得理直气壮,还不时地送上一连串由衷的礼赞:“骂得好”、“骂得妙”、“骂得精彩”。
1935年鲁迅谈心得似的说过这样的话:“五四时代的所谓‘桐城谬种’和‘选学妖孽’,是指做‘载飞载鸣’的文章和抱住《文选》寻字汇的人们的,而某一种人确也是这一流,形容惬当,所以这名目的流程也较为永久。除此之外,恐怕也没有什么还留在大家记忆里了。到现在,和这八个字可以匹敌的,或者只好推‘洋场恶少’( 骂施蜇存之语)和‘革命小贩’(骂杨邨人之语)了罢。前一联出于古之‘京’,后一联出于今之‘海’。”(《且介亭杂文二集·五论“文人相轻”——明术》,《鲁迅全集》卷6,第384页,1981年)
关于骂之道,鲁迅在1925年就发表了他的研究成果:“中国老例,凡要排斥异己的时候,常给对手起一个诨号,——或谓之‘绰号’。这也是明清以来讼师的老手段;假如要控告张三李四,倘只说姓名,本很平常,现在却道‘六臂太岁张三’,‘白额虎李四’,则先不问事迹,县官只见绰号,就觉得对方是恶棍了。”(《华盖集·补白》,《鲁迅全集》卷三,第103页,1987年) 为什么我“先不问事迹”,“就觉得对方是恶棍”呢?这就是“名”的作用。正是一位鲁迅深谙此道,于是我们连续知道了“寡妇主义”杨荫榆、“革命小贩”杨邨人、“才子┼流氓”创造社、还有“洋场恶少”施蛰存,等等。
有了这样的五四新文化,就会有30年代,有了30年代,就会有60年代之种种:
五四年代的“选学妖孽”、“桐城谬种”
30年代的“洋场恶少”、“叭儿”“走狗”
60年代的“牛鬼蛇神”、“残渣余孽”
文革初期的口号“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与下面的一段话是不是有某种精神链接?
所以,五四新文化运动实在为20世纪的中国文化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今天,我们回首将近一百年前的新文化运动,不得不说,这种骂字开张的文化风习,或者说,这骂本身,实为新文化躯体内部的“肺结核”。
我们再看一个对比例子。在提倡白话文之始,胡适在美国致信陈独秀:“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吾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转引胡适《容忍与自由》,《胡适文集》卷十一,第827页)
而五四后鲁迅有这样一段自白: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鲁迅全集》卷二,第251页,1982年)
在咒之外,可以看见内文还有这样两句,一句是: “只要对于白话文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另一句也是:“只要对于白话文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可惜的是,胡适那种理性健康的文化态度被边缘化,而陈独秀鲁迅等人这种连骂带咒,而且包含内在的独断与专制的文化得到了彰显,走到历史舞台的中央。这种激进的绝对化倾向导致了20世纪之始中国文化怀孕之初就胎位不正,后来的30年代、60年代等的复制、扩大、变形与恶化甚至是水到渠成的结果。这有如货币市场上经常出现劣币逐良币。
说明:本文是改写《书屋》2004年第2期邵建的《动物上阵》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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