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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是一种专制

已有 5147 次阅读 2009-3-17 21:20 |个人分类:天南地北|系统分类:观点评述

骂是一种专制

19192月,正值新文化运动之中,胡适致钱玄同丑诋某君的信里明确表示:适意吾辈不当乱骂人,乱骂人实在无益于事;即使是自己的文化对立面,也决不可痛骂他 《胡适致钱玄同》,《胡适来往书信选》(上),第24页,中华书局,1979年)。胡适不只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身体力行的。尽管鲁迅和借鲁迅之名的瞿秋白从左边骂胡适(包括新月文人)是刽子手皂隶奴才毒于蛇卖廉耻,国民党铁杆分子则从右边骂胡适是余孽竖儒败类。尽管瞿秋白(依然假鲁迅之名)指责胡适出卖灵魂的秘诀,胡汉民则威胁胡适,声称不与其共中国。结果呢,胡适恪守一个原则: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胡适日记全编》卷五,第416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这可以用他1930年春写给杨杏佛信里的一段话做注释:我受了十余年的骂,从来不怨恨骂我的人。有时他们骂得不中肯,我反替他们着急。有时他们骂的过火了,反损骂者自己的人格,我更替他们不安。如果骂我而使骂者有益,便是我间接于他有恩了,我自然很情愿挨骂。(《胡适致杨杏佛》,《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第11页,中华书局,1979年)

鲁迅去世后,苏雪林写信给胡适,附寄了她给蔡元培的信,两信中,苏雪林痛陈鲁迅之非,其中不乏骂词,并表示要作一篇《鲁迅论》的文字,询问胡适,允许不允许发在由他主编的《独立评论》上。挨了鲁迅一辈子骂的胡适在回信中责备了苏雪林:我很同情于你的愤慨,但我以为不必攻击其私人行为。鲁迅狺狺攻击我们,其实何损于我们一丝一毫?他已死了,我们尽可以撇开一切小节不谈,专讨论他的思想究竟有些什么,究竟经过几度变迁,究竟他信仰的是什么,否定的是什么,有些什么是有价值的,有些什么是无价值的。如此批评,一定可以发生效果。余如你上蔡公书中所举腰缠久已累累病则谒日医,疗养则欲赴镰仓’……皆不值得我辈提及。至于书中所云诚玷辱士林之衣冠败类,廿五史儒林传所无之奸恶小人一类字句,未免太动火气(下半句尤不成话),此是旧文字的恶腔调,我们应该深戒。(《胡适致苏雪林》,《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第339页,中华书局,1979年)

鲁迅则不然。他在给一位青年的信中这样写道:骂人是中国极普通的事,可惜大家只知道骂而没有知道何以该骂,谁该骂,所以不行。现在我们须得指出其可骂之道,而又继之以骂。那么,就很有意思了,于是就可以由骂而生出骂以上的事情来的罢。(《集外集拾遗·通讯(复吕蕴儒)》,《鲁迅全集》卷七,第271页,1982年)

当然,胡适也不是没骂过人。胡适在以庚款留学生的身份出国前,在《竞业旬报》发表的文章上曾有脓包皇帝,混账圣贤之类的骂语,并声称自己吾其好詈人哉,其时十五、六岁。他在1921年写《双十节的鬼歌》( 《胡适文集》卷九,第178页)骂北洋政府为“鸟”(大家合起来/赶掉这群狼/推翻这鸟政府/起一个新革命/造一个好政府)。这里鸟政府和几十年后的不须放屁,大同小异。只是, 30岁以后,胡适再也不像《水浒》中的李逵,几天不吃肉,嘴里就弹出个来了。可能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以骂,有人则以骂他。

骂他不是别人,就是被称为文化伟人的鲁迅。因为受到青年们拥戴的胡适向来也不避自己包括知识界对青年负有导师的责任,于是,当胡适等人摆出导师的面孔,妄图把青年引上脱离革命,脱离现实斗争的邪路(《鲁迅年谱》第二卷,第20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时,鲁迅在《莽原》周刊上发表一篇题名为导师的文章,内容是告诫青年不要寻导师。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有这样的内容: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森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华盖集·导师》,《鲁迅全集》卷三,第56页,1987年)——这也说明青年并不是导师,只是不要鸟导师。

这种结核于新文化刚刚发育的身体内的骂文化,至二、三十年代,它在鲁迅杂文中充分发散,使得这种新文化一路阳亢,蹈厉风发,并且形成了一个以为特征的传统。用鲁迅自己的话说,我的杂感常不免于骂(《而已集·意表之外》,《鲁迅全集》卷三,第496页,1987年)。而续编《华盖集》的时候,鲁迅火气特别旺,一会儿鸟导师,一会儿鸟公理(《公理的把戏》),一会儿鸟趣味(《有趣的消息》),一会儿鸟相干(《我还不能带住》)。其他本子还有,真是得带不住了。除之外,集子中亦有走狗狗屁屎橛之类,于是有人不禁生疑:《华盖集》怎么成了骂人集?

当然,骂人的不只是鲁迅等,钱玄同在给陈独秀的信中才曾这样霸道地写道:惟选学妖孽所尊崇之六朝文,桐城谬种所尊崇之唐宋文,则实在不必选读(转引鲁迅《集外集·选本》之注14,《鲁迅全集》卷七,第139页,1982年)。钱氏的骂人话还有放屁、吃粪、奴才、贱丈夫等,它们像病毒性感冒一样流行开来。天长日久,已濡染为一种文化无意识:骂或对骂群骂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种习惯,我们不仅骂得理直气壮,还不时地送上一连串由衷的礼赞:骂得好骂得妙骂得精彩

1935年鲁迅谈心得似的说过这样的话:五四时代的所谓桐城谬种选学妖孽,是指做载飞载鸣的文章和抱住《文选》寻字汇的人们的,而某一种人确也是这一流,形容惬当,所以这名目的流程也较为永久。除此之外,恐怕也没有什么还留在大家记忆里了。到现在,和这八个字可以匹敌的,或者只好推洋场恶少 骂施蜇存之语)和革命小贩(骂杨邨人之语)了罢。前一联出于古之,后一联出于今之(《且介亭杂文二集·五论文人相轻”——明术》,《鲁迅全集》卷6,第384页,1981年)

关于骂之道,鲁迅在1925年就发表了他的研究成果:中国老例,凡要排斥异己的时候,常给对手起一个诨号,——或谓之绰号。这也是明清以来讼师的老手段;假如要控告张三李四,倘只说姓名,本很平常,现在却道六臂太岁张三白额虎李四,则先不问事迹,县官只见绰号,就觉得对方是恶棍了。(《华盖集·补白》,《鲁迅全集》卷三,第103页,1987年) 为什么我先不问事迹就觉得对方是恶棍呢?这就是的作用。正是一位鲁迅深谙此道,于是我们连续知道了寡妇主义杨荫榆、革命小贩杨邨人、才子流氓创造社、还有洋场恶少施蛰存,等等。

有了这样的五四新文化,就会有30年代,有了30年代,就会有60年代之种种:
  五四年代的选学妖孽桐城谬种
  30年代的洋场恶少叭儿”“走狗
  60年代的牛鬼蛇神残渣余孽

文革初期的口号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与下面的一段话是不是有某种精神链接?
    1926318
发生惨案两个星期之后所写的《纪念刘和珍君》是我们所熟悉的。而惨案发生的当日所写的文字中有这样一段:中国要和爱国者的灭亡一同灭亡。屠杀者虽然因为积有金资,可以比较长久地养育子孙,然而必至的结果一定要到的。子孙绳绳又何足喜呢?灭亡自然较迟,但他们要住最不适于居住的不毛之地,要做最深的矿洞的矿工,要操最下贱的生业……”(《华盖集续编·无花的蔷薇之二》,《鲁迅全集》卷三,第263页,1987年)

所以,五四新文化运动实在为20世纪的中国文化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今天,我们回首将近一百年前的新文化运动,不得不说,这种骂字开张的文化风习,或者说,这骂本身,实为新文化躯体内部的肺结核

我们再看一个对比例子。在提倡白话文之始,胡适在美国致信陈独秀: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吾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转引胡适《容忍与自由》,《胡适文集》卷十一,第827页)
  而五四后鲁迅有这样一段自白: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鲁迅全集》卷二,第251页,1982年)
  在咒之外,可以看见内文还有这样两句,一句是:只要对于白话文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另一句也是:只要对于白话文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可惜的是,胡适那种理性健康的文化态度被边缘化,而陈独秀鲁迅等人这种连骂带咒,而且包含内在的独断与专制的文化得到了彰显,走到历史舞台的中央。这种激进的绝对化倾向导致了20世纪之始中国文化怀孕之初就胎位不正,后来的30年代、60年代等的复制、扩大、变形与恶化甚至是水到渠成的结果。这有如货币市场上经常出现劣币逐良币。

 

说明:本文是改写《书屋》2004年第2邵建的《动物上阵》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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