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一家书店看到很多王小波的书,买了三分册的《青铜时代》,因为书做得很漂亮。
我没读过小波的书,因为似乎大家都在读。好像多数人喜欢的东西,我都喜欢不起来。其实我以前在书店也翻过几页“青铜”,碰巧看到他讲“师承”的那段文字,原来他是跟两个翻译家学的:
假如中国现代文学尚有可取之处,它的根源就在那些已故的翻译家身上。我们年轻时都知道,想要读好文字就去要读译著,因为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译。这是我们的不传之秘。随着道乾先生【小波喜欢他翻译的《情人》】逝世,我已不知哪位在世的作者能写如此好的文字,但是他们的书还在,可以成为学习文学的范本……
然而在我看来,翻译是无可奈何的创作,不可能产生最好的文字——而且的确不是最好的文字。虽然有翻译得很好的文学,但还是比不过自由的创作;何况好译本不多,好的译诗更是几乎没有。如果看原文,即使不一定好,也有邻家文字的乐趣。跟翻译的文字学写作,我感觉就像跟霍金的金属声学读英文。
当然,不怎么样的老师也能教出好学生来,什么师承是无所谓的;但我们的趣味不同,那就不好与谋了。不过,在“趣味”这一点上,我与小波的趣味是一样的。他说:“其实每一本书都应该有趣,对于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存在的理由;对于另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应达到的标准。我能记住自己读过的每一本有趣的书,而无趣的书则连书名都不会记得。但是不仅是我,大家都快要忘记有趣是什么了。”这话深得我心——可我还是没想读他的书:既然我们的趣味一样,我何必听别人说我自己的心声呢?
这是一个悖论:不同趣的书,不读;同趣的书,不必读。然则何书可读耶?我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原来不读的书,现在想起来读一点儿了。这也算一点读书的趣味吧。
小波的文字不算精美,但很自由,没有一点儿假模样——其实这正是翻译文字缺乏的东西,所以我怀疑他从翻译那儿学的不是文字,而是精神;尽管他的文字里有些翻译的句式——他能脱口说出不同“境界”的东西,把它们揉在一起,就是王小二的特产了。如《红拂夜奔》的开头:
……大隋朝的人说,洛阳城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但唐朝的人又说,长安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宋朝的人说,汴梁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所以很难搞清到底哪里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洛阳城是泥土筑成的,土是用远处运来的最纯净的黄土,放到笼屉里蒸软后,掺上小孩子屙的屎(这些孩子除了豆面什么都不吃,除了屙屎什么都不干,所以能够屙出最纯净的屎),放进模版筑成城墙,过上一百年,那城就会变成豆青色,可以历千年而不倒。过上一千年,那城墙就会呈古铜色,可以历万年而不倒。过上一万年,那城就会变成黑色,永远不倒。这都是陈年老屎的作用……
我特别抄下这段话,是感觉它太妙了,而且“放之四海而皆准”——很多所谓永远不倒的东西,不过都是“陈年老屎的作用”。